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通识壁垒

       前几天发生了件颇不愉快的事。我的一位朋友指责我写文受她影响却不但没道谢甚至根本没向她承认,我以为是闹了海伦·凯勒抄袭事件那样的乌龙,连忙道歉并追问,结果她列举出些常识性词语,让我一时间啼笑皆非。

       她责备我受她影响却不肯承认的都是比两年前《蝴蝶梦》一典(https://yuzhifanghun.lofter.com/post/1e40f751_1c9978fd2)还要常识的知识。她用的词是“影响”,给我的印象却是指责抄袭,因为简单而言,能兴师问罪的只有抄袭。我看到她将文学常识归功于她,无法不生出受辱的恼怒,我们两人也就此一拍两散。

       当然,女生吵架,与此不相干的话题还涉及很多。其他我都能接受,唯独这部分困扰我。我当时满脑子只觉得京东动画纵火案又发生在我身上了。

       我认真解释了她所说的这些常识在我这里是没有抄袭可能的,因为常识本身排除抄袭。很大程度上常识也排除影响,因为常识一旦建立起来就很难成为某个人作用于某个人的内容,这是常识本身的性质决定的。这里的常识与其说是common sense不如说是general knowledge,可能用“通识”表述更合适。作为一个自闭症待诊者,common sense我不一定有,但general knowledge我和正常人一样有。

       这件事情再一次引起了我的反思。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对文学常识的定义是比一般语文常识广的,这点在平时交往的人中畅行无阻。例如,维吉尔和《埃涅阿斯纪》是常识,奥维德和《岁时纪》可能不算常识但绝对算通识,Catullus和ODĪ ET AMŌ可能不那么算非古典文学专业通识,与此同时一般语文常识可能只限于甚至低于荷马史诗;小学时代就会知道的大小仲马是常识,高中才推荐阅读的雨果也是常识,雨果著作的具体内容、雨果之前的夏多布里昂大概是文学通识,若说法语文学通识还要更深;帕斯卡是常识,帕斯卡尔也是常识,帕斯卡与帕斯卡尔是同一个人可能是通识,“人是一根有思想的苇草”是常识……如此,我暂时达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区分:上至高中课本及课外延展的语文知识都属于语文常识,其门槛高于一般常识,但低于专业基础课程,我称之为通识。

       令我和她产生分歧的就是这被我理所当然视为常识的非专业语文通识。

       对于文学生而言,文学常识可能比一般意义上的通识上限更高,是特定专业的general knowledge,同时既只是通识又是实打实的专业知识。我读本科时曾以为大小引用都必须文后作注,导师明确告诉我以我论文里的状况《论语》文内注就可以,不然好似对读者的侮辱。以老师的造诣,他的话不会有错。想来《论语》并非全体中文系成员都烂熟于心能信手拈来的典籍,但依然是师生都十分熟悉的内容,有时候引用加个括号就完事。这在我看来就是中文专业的常识而不是通识,后者指的是大一大二几十门课各种作品选文学史语言文字传播的必修内容。

       我的兴趣集中于我的专业,与人交流一多就会谈及语文。近年来我混迹的布袋戏圈良莠不齐,素质低如以为李商隐是小众诗人者有之,比之稍强但需要科普曹松《己亥岁》的不在少数,这些在我眼中一律是常识。“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也是常识,但不知道的人却说是自己梦中所得之句。一个中文系学生未必熟读唐诗三百首,但如果他反应不过来对《唐诗三百首》的引用被打趣“没常识”也不会恼羞成怒,因为玩笑点说,这就该是他的常识。

       隔行如隔山。我曾经好奇一位女牧师的丈夫几十年前的博士论文话题,对方很简单地告诉我“数学(mathematics)”,并直言讲细了我听不懂。我自己也觉得我会听不懂,只请他稍微再说一下。于是我知道了他当时抛弃高薪工作去研究的是水在管道哪里的什么什么力,我听懂了他是计算这个,但计算的对象,我只知道是力。我的物理知识仅限于常识,别说博士生研究内容,连本科生学习内容都无法奉陪。而本科生的物理数学内容,对博士先生而言大概就是常识。

       我不会因为学数理的人认为我不懂他们的常识而恼怒,旁人却经常因为我表示他们缺乏我的专业常识而恼怒。固然有一部分是我的自闭症症状导致的,可是亚斯伯格综合症本来就是研究者常见病,比我严重比我厉害的人数不胜数,但被旁人这样讨厌我可没听我那些学物理、医学、古典的同病相怜者提到过。

       究其原因,语文的大门朝所有人开放,因此很容易被误认为无门槛。“无门槛”又让人误会为自己未经学习就已经登堂入室。一个没怎么学过文学却自认为已经升堂入室的人在被说破时,无论自己意识到没意识到自己的真实状况,都很有理由发怒。

       于是我的问题回到了我期望别人拥有的“常识”是否已经是专业壁垒。从前我不认为是。受兴趣所限,一则我的人际交往少得可怜,其中非人文背景的更少;二则我非人文专业的朋友也往往爱好人文,完全具备人文通识知识,兴之所至天南地北一通侃,反而是我这个脑子常常一团浆糊的文学生的当机时候多。因此,这次面对以常识为证据的兴师问罪,我震惊愤怒之余不由得思考,我眼中的“常识”,人文的通识,真的已经可以成为妨碍交流的壁垒了吗?

       大致类似的事情从前也发生过。我父亲以为我没有写对联的本事,其实对仗技能在古汉语选修课上压根占不到及格比重,格律通识老师都懒得讲。我曾在同行的文章评论下接嘴中文系笑话,被拥趸当成是踢馆,累及同行赔礼道歉。庄周梦蝶的典故,我小学认为是常识,研究生知道有人认为是不是常识而是自己弥足珍贵的积累。苏轼认为清风明月为天下人所共适,天下也有人认为自己第一个感叹清风明月,别人都得承认是受自己影响。

       如果常识是常识,对积累的使用就不可能是创见。太阳从东方升起,不管有没有人一直在你耳边重复这句话,它都在随时在你脑子里能信手拈来的位置。通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归根究底,通识的“通”,常识的“常”,是直接囊括且高过个人的。是以我在上文说,中文系的学生大概不会因为自己犯个常识错误被笑话两句就恼羞成怒。他可能是没睡好,可能是最近专注某个论文,可能是脑子里东西太多了,才把“君子意如何”说成“秋水意如何”而不自知,《天末怀李白》对他依然是常识,他不需要别人给他篇论文才意识到有这首诗,因为这首诗常在他的意识里,需要用到最多敲两下脑袋就能想起来,虽然经常不在他笔头。这是常识的特殊地位。

       学过经济学的人看到一个人参加某活动,从本来没有收益变成收益100元,这样的快乐会大于从本来收益10000元变成收益10100元。这种边际效益对学过经济学的人而言就是显而易见的常识,哪怕忘了自己住哪也会觉得这是明摆着的常识。中文常识亦然。只不过经济学有十大原理之说,中文专业的常识何止千万,不了解的人就可能觉得我们怎么可能记得这么多常识,可它们就是我们专业忘了自己要干什么都知道的常识。

       语文通识在我的语境中是常识,在此之前我很少反思这通识是否已经造成壁垒。之前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我尽了表明义务,在这基础上别人选择和我交流,了解这基础是对方应尽的义务。我没怎么想过会有这种概念上知晓但实际上对应不住的情况出现。我推想,假若一个没有相应学习、没受过相应训练的人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发现了某词某诗句的新用法,转眼看到应当看过自己作品的人也用,忍着怒气去要求公道——不过是承认,却遭到对方说“这只是常识,怎可能归功于你”该多难过。这不是敝帚自珍,是不知敝帚为敝帚而珍,自己的珍宝在别人眼中为敝帚,弃之如弃敝屣。双方都是真心实意,区别在于一方知道另一方不知道却以为自己知道。青叶真司的纵火理由是“他们”盗用他小说,被他指责的受害者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语文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门外的人看进去,以为自己和登堂入室者之间只有抬起脚迈几步的区别,其实他们看不见脚前的鸿沟门前的壁垒,在门外的依然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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