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MISERĪS】十四·祸起萧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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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地扎营的伤员围在篝火旁,少年们拍手唱着道域流传的歌曲。万雪夜的担架被术法悬空,无愧守在她脚边挨着师叔。檐前负笈揽着天雨如晴,皓苍剑霨歇在折叠躺椅上。整个桃源大地仿佛一瞬间恢复了宁静。檐前负笈甚至可以感受到古来阴阳学宗埋藏的术法。

       皓苍剑霨神色突然一变,他说:“檐前负笈,天之道找你。”

       “什么事?”檐前负笈心情正好,不愿被打扰。

       “他说……”皓苍剑霨话音未落,纸人从他衣服里冒出来,毫不客气地飘近檐前负笈,一头扎进他耳朵:“檐前负笈,你找一下覆舟虚怀的人埋伏在哪里。”

       真是不讲理的要求。“我怎么知道?”檐前负笈反问。

       “令姐说你可以通过霁子的血缘定位霁寒霄,以前你和覆舟虚怀的人事物接触过也可以推断,甚至接入阴阳学宗的细作系统。”你才是细作你全家都是细作!

       “你现在在哪里?”莫离骚突然问。紧接着,那边莫离骚和这边戚寒雨的声音同时响起:“当心!”

       剑风乍起,直接摧毁了檐前负笈的术法屏障,火苗乱窜。檐前负笈来得及掐诀一挡,将天雨如晴塞进无愧怀里——她还不应该再战斗。戚寒雨凋枫刀出鞘,一跃上前挡住了第一击的余劲,自己被逼得后退几步。来人低哑的声音说:“不用找了。”

       “父亲!”霁云失声叫道。 

    

       虎毒不食子。不数日前,四位少年和飞渊被墨家下令放弃,霁云父亲所从事的覆舟虚怀却放过了他们。当时霁寒霄没有出面,出面的是逍遥游与铁枫零,但霁云心中依然有父亲的影子。现在父亲出现在他面前了,带着不多的人马,转眼就要包围他们这些伤残。

       檐前负笈认得霁寒霄。当年他以为霁寒霄会是长姐的劲敌,孰料不然。

       “……霁寒霄。”皓苍剑霨艰难地说。

       霁寒霄看了肩部以下都不能动弹的故人一眼,鄙夷又怜悯地说:“哼。”

       夜雨凋枫和士心分立两旁,既注意着霁寒霄又注意着缓慢包围他们的随从。单打独斗此处无一人是霁寒霄对手,何况万雪夜、皓苍剑霨、天雨如晴、入道歧音都需要人照顾。戚寒雨左右观察,心里已经想好了先杀哪几个人才行。阿云士心能接受杀人吗?不管了,现在不杀人,眨眼被杀的就是他们了。

       霁寒霄却没有直接动手,他问儿子也问戚寒雨:“你在帮谁?”两个少年一愣。霁寒霄指住檐前负笈:“毁了西江横棹尸身的,不是他姐姐?”

       “阴阳宗主做的事情和檐前负笈无关。”皓苍剑霨忍不住说。他真有宗主的风范了,敌我悬殊的场面下动弹不得却面无惧色。

       霁寒霄根本没把皓苍剑霨放在眼里:“没人指望你为敖鹰报仇。”他看着的是霁云:“怎样,你说敖鹰待你好,你也不为他做什么吗?”

       霁云嘴唇发着抖,手也发着抖,勉强说:“老宗主已经死了。”

       “死了你就忘记,很好。”霁寒霄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

       “阴阳宗主只是毁了他的尸体,害死他的血神才是真正的凶手。放出血神的人,逍遥游说是他,但是,”依然颤抖着的霁云刷地拔出残花剑,“是你吗,父亲?”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霁寒霄不屑地看着儿子:

       “怎样,是我的话,你要杀了我,给你的宗主报仇吗?”

       霁云颤抖得更厉害,他握着剑,什么都没说。

       霁寒霄忽然仰天大笑,凄厉的笑声惊起远近飞鸟。笑完,他指着皓苍剑霨说:“引血神上身的是无情葬月自己!他不是琅函天的对手,却想要杀琅函天,因为琅函天和玉千城的阴谋害死了岳万丘!玉千城才是无情葬月的亲生父亲,岳万丘只是他母亲的丈夫!天之道是玉千城弄出来的,他迟早得带着持之不败回到道域!现在你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谁了吗,你的剑锋该指向谁?”

       士心寒雨无愧或许不熟悉这些名字,霁云却清清楚楚。他在从小到大的故事里无数次听过。

       “现在你还不明白这是谁的错吗?是剑宗!剑宗自己害了自己!你想报仇,你身后就有一位剑宗宗主!”

       “风行裂千方!”

       谁都想不到最先动手的是士心。霁寒霄对话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施术准备。他的锋芒一半冲着霁寒霄,一半将围上来的人群逼退。戚寒雨见机大吼一声,连人带刀扑向敌首。霁寒霄闪过风刃,断劫剑接住凋枫刀,发力将戚寒雨震开。他向来傲慢,下手不留余地,除非是为了嘲讽对手。此刻他没直接将戚寒雨打成重伤,不知是顾念与西江横棹的同袍之情还是被连环攻击所扰。

       檐前负笈捏诀,霁寒霄被锁住一瞬。戚寒雨稳住身形,刀在空中划了个圈,重新袭向霁寒霄。士心术法连发:“地火燃犀!”抢在刀势变老前扰乱霁寒霄视线。他喊道:“辅士,带大家走!”

       “辅士,带大家走!”戚寒雨也说。他更进一步,接着喊:“阿云,开路!”

       怎么可能!檐前负笈吼道:“撑到大部队救援!无愧,守住伤员!”

       霁云犹豫了一下,拉起呆坐着的入道歧音,要将他扯到三位伤员旁边、无愧身后。天雨如晴没恢复气力,嘴唇还苍白着,但她低声说:“无愧,别让人靠近一丈之内!”

       戚寒雨年纪尚幼,打起架却分外凶狠。士心和他配合。檐前负笈大声要求两个少年退下去对付覆舟虚怀走卒,没人听他的。他潮变深渊锁住霁寒霄动作,寒雨士心同时扑上,双双被击退。檐前负笈补上接了两招。他亦微感术力空虚,但还好,方才他寻找七闰传薪漏洞主要依靠计算,术力耗费不多。

       莫离骚早没了声音。大概他知道众人会竭力撑住。

       士心要再对霁寒霄,余光中覆舟虚怀喽啰逼近,他只能上去对付,和霁云站到一起。天雨如晴天市镜不在身边,空手施术模仿镜心魔现制住霁寒霄心神。戚寒雨见状一分神,两刀杀掉两个逼近的随从。敌众我寡,最好的办法是突围,但现在突围是不可能的。檐前负笈看了霁云一眼,当着儿子的面杀掉父亲太过分,他不能杀,就只能冒险生……

       他被剑柄拍了回去。幸好是剑柄。霁寒霄没完全从魔考挣脱,不然这次大概没有长姐为他移伤代损。

       檐前负笈一下从主动变成了被动。霁寒霄快剑连绵,虽然有皓苍剑霨不断为他喊出剑式,但皓苍剑霨本来就非霁寒霄对手。转眼檐前负笈几乎被逼进内围。背后的少年们以一敌多,状况都不理想,戚寒雨被霁寒霄几次击退的伤开始影响,包围圈逐渐缩小。

       “你比三十年前的泰玥皇锦还差得远。”霁寒霄鄙夷地说。

       不能退了。檐前负笈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他可以开万学天阵,像上次一样能撑几刻是几刻。

       诡异的箫声突然响起。夜空中盘旋的飞鸟受到召唤,一涌而下啄覆舟虚怀众人的眼睛。入道歧音扯下头罩越群而出,惨白的月光下他那久不见光的人特有的惨白脸色更显惨白。他踹开檐前负笈,径直迎上霁寒霄。善恶分箫有损,他很快不再吹奏,只当作棍棒使用。他身法敏捷诡异,虽然兵器比断劫更短,霁寒霄却一时伤他不到。

       “叫人!”鸣觞说。

       檐前负笈反应过来,摸出纸人,重新为莫离骚定位。莫离骚说着快了快了,谁也不知道他快在哪里。皓苍剑霨很生气,吼他再不来霁云都危险了。莫离骚早自顾自掐断了纸人的联系,宗主骂的话一句都没听到。

       戚寒雨杀人杀得毫不犹豫,霁云和士心都不太敢杀人,以打晕为主。皓苍剑霨眼看一个被少年们打晕的是活不了了,怕打扰士气没说。间或有喽啰逼近,被无愧出掌拍开。星宗的打架就是猛。檐前负笈惊涛拍浪连续解决数人,蓄力捏术法。鸣觞一直钻在霁寒霄身畔,如影随形在方寸间展开战斗。

       “走!”鸣觞突然又说。

       此时霁寒霄带来的人已被解决得七七八八,众人多少负伤,都还可以支撑。霁寒霄毫发无损,越战越勇,入道歧音丝毫不露败势,缠着他脚步不允寸进。直到鸣觞要求他们走,檐前负笈才突然发现他衣裳上有了血污,檐前负笈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受的伤。

       “走?走得了吗?”霁寒霄阴狠地笑。眼看己方不利,他戾气更重,似乎冲过阻拦便要将众人一剑一个泄愤。

       “带上士心,走!”鸣觞强调。

       檐前负笈突然想起血神袭来的深夜。当时他就这样丢下了鸣觞。诚然他是被逼无奈,他转眼就丢下了自己。然而之后他们谁都没能回去寻找鸣觞,鸣觞侥幸不死,听到霁寒霄提长姐的名字便被惊醒,这时候……他怎么能再次丢下朋友?

       “别傻了,只能解决他们,谁都走不掉!”

       话音刚落,断劫穿过入道歧音腹部。入道歧音犹然不肯后退,箫管作势绞上霁寒霄脖颈,掌法直接拍到对方胸口。霁寒霄抽出剑,一掌将他击远,抹了把唇边的血,赞许道:“可惜了,这样的你应该在覆舟虚怀,而不是做女人的走狗。”无论泰玥皇锦还是虞姬血神,在他眼里都是女人,这一骂总出不了错。

       “乐师!”士心担忧大叫。

       霁寒霄刚从他判断垂死的乐师身旁走过,忽感背后杀意袭来。他凭多年战斗的本能一闪,阴阳碎骨掌的掌风还是掠伤了他。这个乐师倒比阴阳学宗的辅士难缠得多。霁寒霄正要回身给他一个痛快,眼前突然强光大作,刃声四起,仓促间他只能猜测哪些是阴阳学宗小子驭风的锋刃、哪个是凋枫刀,哪个又是他亲爱儿子的残花剑。

       都不是。莫离骚的剑架在他脖子上。他真的及时赶来了。这次他没再犹豫,缴了霁寒霄的械,在他颈后猛地一敲,问皓苍剑霨:“他是会说出覆舟虚怀据点的人吗?”

       “不是。”皓苍剑霨据实以对。

       “我想也是。”莫离骚毫不讶异。他身影一闪,几名欲逃的覆舟虚怀下属依次被放倒。莫离骚说:“檐前负笈,捆一下首领,吾看看地上那人的伤。”

       丹阳侯出现,黑着脸抓起一名覆舟虚怀成员拷问据点。想来那边笑残锋已经带领弟子做好了出征准备。

       

       霁寒霄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接着竭力放轻的脚步声靠近他,儿子的手取走了遮在他眼睛上的黑布。天之道和霁云,他最不想见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他旁边。天之道手里摆弄着一管眼熟的长箫,霁寒霄想起是学宗乐师的东西,刚才、数日前,他都见过。

       “父亲……”儿子胆怯地开口。霁寒霄要骂,意识到自己嘴里也被塞了东西。天之道抬手阻止了儿子。

       “霁子,请你先将令尊口中的布取出来,问他喝不喝水。”霁云依命行了,欣喜担忧中带了轻松。

       霁寒霄忍不住吐出第一个字:“呸。”

       “看来不用。”天之道说。

       霁寒霄哑着嗓子问:“天之道,你又搞什么鬼?”对于天之道,他打心眼里厌恶,这点厌恶从他自身的不足发出,带着深深的自暴自弃日益坚固。

       “我没事了,因此在这里。”天之道认真地,没头没脑地回答。

       霁寒霄刚又要说,皓苍剑霨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天之道,你别激怒霁寒霄。霁寒霄,你听天之道说。”看来他和自己一样动不了。自己只要解开束缚还有办法,而他……霁寒霄冷笑起来:“宗主,阴阳碎骨掌的滋味很好受吧?”

       确实是动弹不得的皓苍剑霨。他听了霁寒霄露骨的嘲笑,向来乐观严肃的脸上也出现一丝阴霾。天之道见状头也不抬地说:“檐前负笈,麻烦你紧一下锁链。”

       锁链应声而紧,霁寒霄一惊,皓苍剑霨几乎在同时说:“稍等!”

       霁寒霄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昏迷时被阴阳学宗的术法束缚得严严实实,跑是不太可能了。五德兀者中除了逍遥游,最有天分的是被丹阳侯手诛的青冥,他从星宗学的掌法炉火纯青,刀剑学的知识也是一点就透。霁寒霄相信若天元抡魁在两年前举行,无论刀宗派出谁,无论剑宗派出云儿还是飞渊,无论学宗派出凯风弼羽还是禹晔绶真,谁都不会是年纪相仿的青冥的对手。那样青冥就不会加入覆舟虚怀。

       “霁云,劳你推我出去。”皓苍剑霨说。他打算将劝解霁寒霄的任务交给天之道。

       霁寒霄恨不得背上再生出八条腿托起自己远离天之道,可他不能。天之道聚精会神地试图修复善恶分箫,试了很久,霁寒霄没看出有什么进展,他终于放下箫管,对霁寒霄说:“你什么也不用说,覆舟虚怀的秘密我们已经从其他人身上获得了。宗主的意思,只希望你好自为之,给霁子留一个父亲。”

       “那云儿可真幸运。”霁寒霄恶毒地说,“多少人失去配偶失去父母失去儿女,云儿偷窃过血不染,四宗居然还留给他一个作恶多端的父亲!”他确定天之道听出了他的讽刺。

       “宗主会为你争取的,我也会。道域现在生民百不遗一[iii],应当尽量保存活人。何况,其他宗就没有加入覆舟虚怀的人吗?刀宗宗主的师兄连续杀人,千金照还不是为他满足最后的愿望,三宗也未加刁难。我想,举出那名刀客的例子,你也不会太被为难。”

       “谁答应不会,颢天玄宿还是泰玥皇锦?别告诉我是皓苍剑霨。”

       “是寄糠秕。”

       沧海一粟寄鲲鹏。霁寒霄瞪着天之道说不出来话。

       对方悠然又说:“骗你的。”

       霁寒霄险些被他气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天之道走到霁寒霄身边,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道域没有寄鲲鹏了。出了道域也不会有。”

       霁寒霄真的一口气没提上来,死死盯着天之道。

       莫离骚像没察觉不可置信的眼光,自顾自道:“跟你讲个故事吧。我八岁那年,遇见一个很美丽的少女,比我大。当时我还小,以为全天下的异性都是那个样子,于是没有上去表白。后来我离开道域到了天剑慕容府,有时出门,从来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子。我到现在还常常想,假如我当时采取不一样的行动,现在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生活。但是没有。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除非梦里。”

       他讲完,看着霁寒霄,说:“现在你该相信了,我的生活并非万事如意,你有你的遗憾,我也有我的。”

       霁寒霄依旧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划破夜空,惊起三千飞鸟,能动的不能动的全被吸引到帐篷口窥探。

       莫离骚有些不知所措。这次他主动袒露友谊的内心,没想到竟然把霁寒霄感动得精神失常……

       “我告诉你,天之道,”霁寒霄笑够了,阴狠地盯着他说,“全道域三分之一的同龄男子都和你爱上过同一个人。当事人的弟弟就站在你面前。”

       檐前负笈以手掩面,迅速退到人群后,不想看丹阳侯的脸色。

       莫离骚扫视一圈,问:“你们谁有姐姐?”

       在场谁也没有,除了一人。

       莫离骚大惊失色:“是……阴阳宗主?”

       “不然呢,你以为会是西江横棹吗?”霁寒霄毫不留情地说。

       莫离骚默然拿起剑走出帐篷。檐前负笈见状赶紧上前拦他:“你做什么?”

       “让我安静一会儿,”天之道说,“悼念我虚度了的青春。”

     

[iii]“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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