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MISERĪS】矜此勞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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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仙舞剑宗

       仙舞剑宗的宗主活了一个甲子。十岁时,他有父母;二十岁时,他有宗门;三十岁时,他有弟子;四十岁时,他有妻子;五十岁时,他有女儿;六十岁时,他该有继承人。 

       今年他六十岁,他的女儿周岁二十。 

       归海寂涯生长在仙舞剑宗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时代。三任三十六年神君,年纪老迈武功精深的掌门师尊,意气风发锐意进取代掌政事的大师兄,桃花源人无不仰望剑者。他六十年的生活按每二十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是剑宗的上升时期,他位列门墙,剑宗拿下天元抡魁;第二个二十年是剑宗的黄金时代,靖灵君卫冕,师父将宗门事务交给大师兄;第三个是内战后的萧条,一切急转直下,唯一的安慰是他的女儿在战后才出生,最大的遗憾是女儿出生不久他的妻子便撒手人寰。他二十年来惨淡经营,剑宗的状况不好也不坏,目睹过辉煌的人无法称赞得过且过的场景,但归海寂涯深有自知之明,不与大师兄比较。女儿等出生在战后的人只知生活安逸,于是他真心觉得自己的战战兢兢不好也不坏。

       归海寂涯担心的是继承人。二十年前的内战使得人才出现了一个断层,稍年长者如他有幸保存性命,年轻却已成年的弟子多惨死在浩劫中,侥幸活下来的无法再挑剔是不是庸才。他勉力栽培出一位执剑师,是他同辈倒数入门的师弟,资质不佳不差,为人恭恭谨谨,就像现在的剑宗以及他。他为了让皓苍剑霨多临事历练,派他出宗镇守桃源渡口,一去二三年,回来除了晒黑一层皮,人没什么变化。归海寂涯在心中叹了口气,这是他挑中剑霨的原因,也是他最不放心的一点。但他瞩意的继承人只能是剑霨,不然剑宗就得被交给霁寒霄。 

       霁寒霄。想起这位师弟,归海寂涯就十分头痛。霁寒霄比他们年轻一轮,行事为人颇有大师兄的风格,只是更不加收敛。内战时他为剑宗拼死冲杀,内战后却没获得宗主之位。不仅如此,考虑霁寒霄心性,归海寂涯连执剑师的职位都没给他。霁寒霄不是现在的剑宗需要的人。此后霁寒霄脾气更加怪异。他结了婚,有了儿子,数年后妻子病逝,霁寒霄将他的儿子带来剑宗,交到归海寂涯面前:

       “你希望剑宗有人可能参加天元抡魁吗?你的女儿不是那块材料。” 

       霁寒霄的话语一如既往不近人情,归海寂涯接受了。他知道他的女儿资质并非上佳,毕竟是他的女儿。她不如同岁的阴阳学宗宗主的独生子,那个未出生就成为孤儿的男孩;更不如紫微星宗太微垣得意的首席弟子,一颗愤世嫉俗的光头。但是阴阳宗主宝爱的独子已经死了,他的女儿还活着。天元抡魁是否重启,剑宗是否能在他手中恢复过往的辉煌,都没那么重要。他更希望保住这一代人,还有下一代。 

       对于父母而言,儿女的什么成就都比不上他们平安无事地活着。

  

       归海寂涯是什么人?知晓内情的人眼里,他是野心家玉千城最长的师弟,却平安地活到嫉贤妒能的师兄横死,继承宗主。这个描述让他听起来真像个更有心机的野心家。其实不然。只要看他的女儿,就会知道做父亲的确实是忠厚老实的人。稍微美化一下,年逾耳顺的敖鹰称得上“忠信如丘”。

       数日前他投出弃权票,同意将天元抡魁延期,也可看出此人不乏宗主所必须有的心机。弃权,结果上是支持了刀宗,却好像也支持了泰玥皇锦,又好像紧跟颢天玄宿,实际支持的是剑宗自己。一年,戚寒雨固然会失去机会、霁云多一年时间,但一年对更年轻的苍苍和凯风弼羽同样、甚至可能更显著。苍苍是天才,凯风弼羽家学渊博,一年后,谁知道霁云能否是对手。霁云的存在已经暴露无遗,为了可能的对刀宗的优势,在此风头上得罪向来亲密的刀宗,值得不值得?别忘了,此时即使有戚寒雨这个强敌,他刚失去父亲,心情难免受影响。况且,提前与否可以说在千金少投出第二票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敖鹰投什么都不会改变结果,只是表明他的态度。

       他投弃权,表明退让,也是不想得罪泰玥皇锦。飞溟带回内战真相,虽未公开,敖鹰却知晓。一旦真相大白,让世人尽知阴阳学宗为剑宗背了黑锅、刀宗宗主是剑宗故人所杀,以快意恩仇的刀宗和性烈如火的阴阳宗,剑宗下场可想而知。飞溟的真相不能永远被封存,紫微星宗在调查,风中捉刀回来了。真相大白无可避免,他能做的只有尽量消弭怒火。

       天之道刚刚打败西风横笑,后者随即当众自杀。旁观者看来,剑宗固然无过,但敖鹰清楚,出于对处劣势者的同情心理,总会觉得剑宗似乎应当做出什么补偿——甚至赔偿。这个当下敖鹰如果支持天元论魁延期,公然再与刀宗唱反调,会无形中更激起反感。此时不改变结果的一票正表明敖鹰和剑宗的态度。敖鹰的举动,至少同时表现了自己的宽厚、剑宗的中庸,无形中贴近颢天玄宿,看在千金少眼里又可能消弭方才的惨剧可能引发的其他冲突,而他在为剑宗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剑宗显得退让,却丝毫没有实质损失。

       归海寂涯不敢引这些思绪为傲。他清楚,他的才干仅此而已。他不如大师兄,能将剑宗带领上巅峰;不如颢天玄宿,默不作声坐收其成;甚至他不敢说自己过于泰玥皇锦或千金少,能危难当头挑起宗门;但他认为他的资质是剑宗需要的。因此他在挑选继承人的时候,宁可栽培文不成武不就的剑霨,不会去考虑剑法过人的天之道、霁寒霄。

       他不指望自己做神君。他甚至不希望做,只希望有什么事情能减轻压在他心头的、剑宗对内战的责任。 


       剑宗目前的地位相对稳定,实力也颇雄厚,这是不和内战前的剑宗而和现在其他三宗相比。霁寒霄桀骜不驯,但还是把霁云交给了他,归海寂涯不觉得这位师弟会背叛;剑霨,一直是他忠心耿耿的支持者;天之道,他最好呆在那里别开口。这三个师弟每个都有问题,但归海寂涯想着,总觉得有他们每一个都比没有好,就连最令人头疼的天之道他也很愿意留在眼前。天之道看起来是想尊敬他的,只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尊敬。

       不放在眼前才好的存在是辅剑八老。那几个本领一般辈分惊人倚老卖老老而不死的老家伙。好脾气如归海寂涯和皓苍剑霨也不想与他们多打交道。飞溟失控伤人后归海寂涯马上把他们派去八爻山看守。从某种意义上说,飞溟失控得很是时候。他带回了天师云杖,进了剑宗,和归海寂涯说上了话,没来得及公布更多惊人信息也没来得及造成更大破坏:他失控所杀是剑宗的人。

       归海寂涯为这个念头羞惭。他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道域神君。他的能力顾全剑宗还捉襟见肘,他心里永远有抹不掉的偏私。他十分爱自己的女儿,从不敢想象她出事。因此元邪皇之乱时迟迟归来还要他们发兵援助的女儿立刻被他大发脾气锁在家里:你若出了什么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来天壤有深悲,满腹酸辛说向谁?

       痛哭吾儿躬自悼,一生劳瘁竟何为。

       以前他没有女儿,现在他有了。失去妻子已经够他痛苦,他不能相信任何真心爱妻子的人会失去妻子再娶,因为他就不能。若失去女儿,人生真的失去一切意义。

       大师兄的一切,是为了给飞溟铺平前路吗?归海寂涯记得幼时的飞溟,他不算太差,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上佳。若没有这个儿子,大师兄是否仍会如此钻营?或许不会。当年归海寂涯看着飞溟、看着师兄不理解,现在他理解了。

       真可怕,他竟然理解了。 

       但他不是大师兄,霁寒霄更像大师兄一些。他对飞渊也不是大师兄对飞溟。他不会因一己偏私引墨家霍乱道域,父母子女人之常情,唯独为恶的野心家为恶。

       归海寂涯将可疑者扫地出门。他忆起日前阴阳宗主就来信警示有形似墨家之人出没,立刻也修书一封,派皓苍剑霨送往各宗。 




       皓苍剑霨拿着信,想了想先去星宗还是先去学宗。刀宗寄鲲鹏住下了他不好去。星宗,说实话他不想见丹阳侯。最后他想到了好办法:去学宗,也许檐前负笈就有什么好方法,或者陪他往星宗跑一趟。 

       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朋友信中对生活琐事的抱怨。这些抱怨皓苍剑霨一向不放在心上,在他看来,那就是养尊处优的檐前负笈抱怨被纸割伤了手。 

       快到学宗,皓苍剑霨暗暗祈祷让他遇上檐前负笈而非阴阳宗主。遇上前者,他完成任务不说,还能和朋友小聚;要是后者,那可就真是放假不如无假了。

       “剑霨!”

       有人喊他。皓苍剑霨瞬间魂飞天外,很快飞回来,认出向他招手的正是檐前负笈。他的祈祷应验得太快了。

       檐前负笈高兴地匆匆走过来,问他:“来送信?如晴回星宗了,去看她?”

       “宗主让我给阴阳宗送信……”阴阳宗,不是非宗主不可。檐前负笈听了就接过信揣进衣服里,笑着问:“去星宗?”

       当然了。“走吧。” 

       天朗气清,二人并肩走着。檐前负笈兴高采烈地不停说东说西,皓苍剑霨左耳进右耳出。待檐前负笈终于肯闭嘴,皓苍剑霨问:“你对那个寄鲲鹏怎么看?”

       “长姊差点打死他,至少士心这么以为。”

       “见面就打?他是丹阳侯那样的人吗?” 

       “形如墨家。长姊是这么说的。仙舞宗主大概也这样想,所以派你来传信。但我看他和独眼龙关系很好,应该不是不能信任的人。”檐前负笈不假思索地回答。

       共事多年,皓苍剑霨多问了一句:“你很熟悉独眼龙,还是独眼龙很不喜欢墨家?”

       都不是。檐前负笈对独眼龙的了解多是域外传说,信任是来源于他人善良好说话肯帮他分担小孩的火力。独眼龙和墨家的关系他一点不清楚,稍一联想想起独眼龙的晚辈俏如来现在正是墨家钜子。

       “你看看你,轻信于人。你根本不认识寄鲲鹏也不了解独眼龙。”皓苍剑霨嘲笑他。“最近都在忙什么?除了你信中说的。”

       “研究。我发现判断学宗术法后遗症的关键是语言。像我这样好说话的,就是没有。”

       “是你太菜,菜到没有后遗症。”

       “是你太菜,血不染都不污染你。” 

       互损结束,他们继续边聊边走。两人很默契地回避了天元抡魁的话题。皓苍剑霨知晓宗主非常希望霁云夺魁,而檐前负笈此前大约不知晓霁云的存在。学宗,以泰玥皇锦的景况,自然也会希望学宗夺魁。这样,两人的话题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前些日子的天之道与西江横棹对决。双方都没观战。考虑到他们宗内的地位和战斗水平,这不令人奇怪。

       “你也没去。”檐前负笈说,“我还以为以仙舞宗主对你的器重程度,不让天之道去也会让你去。” 

       “我需要顾守血不染,何况西江横棹点名要与天之道战斗,天之道怎可能不去。”

       “‘西江横棹点名’,”檐前负笈对于西江横棹暗杀他长姊一事多少不满,现在问道,“你说,若我去刺杀颢天玄宿或者笑残锋,来个未遂,审判中告诉长姊我的心愿是和南溟广虚战斗一场,岂不是找回南溟广虚之前没人动得了我。”

       “以四宗宗主的脾气和你的水平,唯一一个你暗杀还能活着回来的就是你的宗主。你不如对她说想和天师一决,让她能有个理由名正言顺地拍死你。”皓苍剑霨不为所动。

       檐前负笈似乎耸了耸肩:“连续杀人,分裂本宗,谋杀他宗宗主,假扮无常元帅扰乱民心——若这些都不算名正言顺,什么算名正言顺?” 

       皓苍剑霨正有同样的疑惑。但他知道不能和檐前负笈商量秘密。檐前负笈思维敏捷说话也快,你告诉他一个秘密,不用第二天醒来全道域就都知晓了。这也是,皓苍剑霨以为,阴阳宗主和太微垣明显不清不楚,但一方当事人至亲的檐前负笈还不知道的原因。天雨如晴也知道不告诉他。 

       以皓苍剑霨朴素的想法,天雨如晴一定是知道的。 

       还没到星宗,檐前负笈收到了天雨如晴的信息。内容很短,潦草写就:宗内有事,勿来。

       “不能陪你去了。我在这等你。”檐前负笈看着很失落。

       “我尽快回来。”皓苍剑霨不好意思让他久等,说。

       “看看星宗出了什么事?看不出来就算了。”

       “什么叫看不出来就算了!” 

       皓苍剑霨不信自己看不出来。他到了星宗,报出求见宗主,满以为出来的会和以前一样是丹阳侯,没想到他真的被引入内见到颢天玄宿。他吓一跳,立时肃然起敬。颢天玄宿可是道域的代理神君。皓苍剑霨没想过自己会有被神君接见的一天,就算是代理的。

       “仙舞宗主让你来的吗?”颢天玄宿客气地问。

       “是。是因为……”皓苍剑霨和盘托出。他有个优点,看什么人都差不多,几乎可以说宠辱不惊。见了地位高的人,比如突然得到代理神君接见,他没怎么惊讶;被天之道起外号,他也没当众发作。他比较激动的时候,大约是谈起偶像靖灵君。离宗镇守桃源渡口时,和开朗活泼的同龄人相处,也让他对同事的态度有些特殊化。

       皓苍剑霨出来,檐前负笈果真在等着。皓苍剑霨想起没发现星宗有什么不同,于是说:“没见到丹阳侯。”

       檐前负笈皱眉思考:“奇怪,太微幻要是出门,术法肯定会有感应,毕竟法宝。难道丹阳侯犯了错,被在家禁足?”光想想这个可能他就幸灾乐祸起来,“真该问问如晴。”

       “天雨如晴要是知道你一有机会就说她师兄坏话,也要说你。”皓苍剑霨警告他。虽说他眼看着檐前负笈和天雨如晴通过批评丹阳侯眨眼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他还是觉得师兄妹毕竟很亲,和亲兄妹最多差一点点,比如宗主和前宗主,比如……算了,他既不想比霁寒霄也不想比天之道。

       “怎么可能,她只会和我一起高兴!”檐前负笈当然不信。

       皓苍剑霨不想继续幼稚的话题,开脱说:“所以,天雨如晴刚才没告诉你、一起高兴高兴,可见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他随口一说,檐前负笈居然用脑子听了,开始认真思考星宗可能有什么乱子。他思考得太认真,皓苍剑霨不知不觉也被带了进去,难得的假期在和毫无帮助的朋友毫无帮助的对话中消磨殆尽,告别时皓苍剑霨觉得自己可用的脑子更少了。他第无数次下决心,下次要和檐前负笈说清楚,少说没用的话,不然去告诉他姊姊。

    


      

       皓苍剑霨回来了,归海寂涯问他送信的经历,他一五一十,将从遇见檐前负笈到回来交代清楚。归海寂涯仔细听完,没听出关于凯风弼羽的端倪。他不意外。皓苍剑霨不是会套话的人,檐前负笈作为阴阳宗主的弟弟好歹会有些乃姊的狡猾。 

       等他死了,他的继承人就要和这些角色周旋。颢天玄宿,泰玥皇锦,千金少,没一个是易与之辈。他是四宗资历最老的宗主,然而他找不出一个资历老的继承人。 

       居安思危,内战真相一日不大白天下,四宗乃至道域一日永远走不出阴霾。归海寂涯不老,他几年前还算是春秋鼎盛。只是他自继任至今无一日能摆脱忧患心,尤其此时,飞溟带着真相回来之后。

       归海寂涯看了眼时间。他该去看看霁云了。 

       霁云。归海寂涯担心他。他真的把这个少年当成过自己的儿子,虽然霁云其实是霁寒霄的儿子,喊敖鹰宗主而非父亲。真奇怪,飞溟的年龄也大可以做他的儿子,只是霁云比飞渊年小,敖鹰就更能拿儿子看他一点。从前他满以为自己看飞溟如同儿子,后来结婚生子,才发现做不做父亲确实会有不同。他爱飞溟,但爱与爱随着日常责任发生变化,他未曾对飞溟事无巨细地负责,从每一天到这一生。前者是岳万丘负责的,后者被大师兄时时放在心上。现在飞溟之于他有师兄恩遇的遗留,有岳万丘的友谊,有剑宗灿烂辉煌的过去和遮遮掩掩的阴谋,重要的是,飞溟有功。归海寂涯早看出霁寒霄给霁云的影响,连剑霨都看出来了。敖鹰不是瞧不起自己选定的继承人,他得承认,剑霨非上智之人,只是心性正直。霁云年纪小,生长环境闭塞,起初被霁寒霄灌注奇怪的念头,后来又在剑宗见不了人。除了可能探查得到道域一切消息的阴阳学宗,敖鹰怀疑还有谁知道这个少年的存在。少年是未来,但多一个还是少一个,似乎一点也不重要。 

       霁寒霄在许多方面像极了大师兄玉千城,最醒目的区别是霁寒霄比大师兄更狂放。或许这与他的经历有关。平心而论,三十三年前的天元抡魁选手都是精英,每一个都是,霁寒霄确乎没有必胜的把握。若霁寒霄参赛胜利,或许他会是另一个大师兄,而不是现在,一个孤苦的愤世嫉俗的灵魂。 霁寒霄比他晚了一点结婚,霁寒霄的妻子比他妻子晚了好几年亡故。结婚后的霁寒霄一度温和到让敖鹰觉得不认识他,可惜,他的妻子还是离开了。霁夫人不是习武之人,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敖鹰记得霁寒霄曾因此就是否要孩子和妻子起过争执,但年轻温柔、深爱丈夫的霁夫人太希望能为身强体壮一看就能比自己多活很久的夫君留下什么了。霁云许多地方像母亲。皓苍剑霨会说,霁云真像母亲而不像父亲。

       归海寂涯知道得更清楚。霁云像霁寒霄。他是霁寒霄的亲生儿子,其父一般偏执的恶魔就藏在他来自母亲的温文有礼的外表下。霁云还是个孩子,归海寂涯对教育他抱着希望。他不会放弃霁云。霁云就像他的儿子。

       那时候,归海寂涯不知道,逆转他的这个想法只需要十天。 

  

       霁云第一局胜了,归海寂涯不意外。对手毕竟年纪幼小,不是每个小孩都是当年的天之道。他更担心下一局,夜雨凋枫和凯风弼羽,无论哪个都是家学深厚世代专精的背景,就像他们背后的宗主们,没有哪个是易与之辈。 他需要剑宗获胜。为此他多次嘱咐霁云。他爱霁云,霁云仿佛是他想有但一直没能有的儿子;但剑宗必须赢下这次天元抡魁,因为他也爱飞渊,爱飞溟,爱其他。 

       归海寂涯需要这次胜利,好让他把握一点书写过去以及未来的权力。

       如果赢的是苍苍会怎样?归海寂涯不愿多想。紫微星宗代理了二十年神君,道域依旧不过如此。假如是凯风弼羽?泰玥皇锦是讲道理守规矩的人,她会要求将飞溟的事情放到台面上审判,归海寂涯绝不乐见。如果是夜雨凋枫?笑残锋绝非合格的神君人选,但正是这点,让归海寂涯觉得如果剑宗拿不到神君之位,刀宗获得会是对剑宗最好的结果。 

       尤其是现在,风中捉刀归来…… 归海寂涯揉了揉太阳穴。他年事已高,不能不服老了。笑残锋还年轻。泰玥皇锦比笑残锋年长不了多少,但她过早地承担起了学宗,将自己消磨得岌岌可危。归海寂涯想起自己的女儿,这一刻他有些罪恶地庆幸,他的女儿没有那般顽强的意志和心性,即使剑宗的老底被翻出、三宗合攻,他的女儿也不可能是第二个打碎牙齿和血咽脊梁压进尘土也要撑起宗门的泰玥皇锦。

       儿女的平庸,有时竟成为父母的安慰,如何不唏嘘。乱世人命贱如泥,他自己的也不例外。 


       第二场霁云也胜了,在归海寂涯意料中;出乎他意料的,是霁云也输了。

       你从哪里拿来的血不染?你随便再带一柄剑都能取胜,为什么要用血不染?天之道会高高兴兴将持之不败借给你,你为什么非要偷拿血不染?归海寂涯在心里呐喊。年少的霁云握着血不染摇摇晃晃的画面比入魔的飞溟更让他惊惧,像是无数次的噩梦成真:他可爱的飞渊被血不染的邪气控制,眼神空洞地对他喊:爹亲……

       四宗要人迅速就位,另一个念头抢先一步到达归海寂涯脑海:剑宗对道域的责任。

       对,道域。只接触血不染可能导致血神附体,是剑宗亲口这样向外保证的。血神一旦附体重生,整个道域将逢灭顶之灾。剑宗仙舞剑法与傲邪剑法切磋享受好处,自然也担负封印血神不让其危害道域的责任。

       我弃权。那一刻,敖鹰完全没想到他有过的刀宗获胜对于剑宗也有的好处。他只想保住他的儿子。他犯了大错,可能导致血神降临,但敖鹰还是想保住他。 

       他保不了霁云。霁云没飞溟那样的功劳。他更没有飞溟的心机,连归海寂涯都不知道飞溟到底说了多少、没说多少。但霁云更该活下来。霁寒霄不会坐视他儿子被害的,天之道也不会不管徒弟。敖鹰想做一个女儿能引以为荣的父亲,因此他一边教育出与他龃龉护着霁云的女儿,一边将上门示好的、当年内战的阴谋家的同伙,逐出剑宗。那盒茶他尝了,味道不错,他却觉得苦涩。霁云和飞溟都如同他的儿子,他护得住一个,护不住另一个。更甚,为了建设他亲女儿在其中生活的剑宗,他必须下令追杀霁云。

       皓苍剑霨的朋友从学宗人群挺身而出,两个年轻人配合无间,若是他们有归海寂涯这样的力量,恐怕连天之道都能拿下。或者,若阴阳学宗有能如此和檐前负笈配合的人,他还需要再多提防学宗一分。檐前负笈、皓苍剑霨相继被打退,年轻人反应飞快,檐前负笈抬手放了限制动作的术法,皓苍剑霨站稳就重新扑上去,归海寂涯已经在他们之前扑了上去,天之道更快。

       他保不住霁云。他知道了。甚至他只有先擒下霁云,以亲手实行最轻的刑罚。

       霁寒霄对他大怒。他说霁云如同他的儿子,霁云也说宗主待我如己出,但霁云终究不是他的儿子,飞溟也不是。霁云无论如何都是霁寒霄的儿子。

       “如果换成是你的女儿,你会怎样做?”霁寒霄问。

       “吾便用洗尘回答你。” 

       他的回答是他做了和霁寒霄同样的选择:我不会,也不允许我的女儿有可能,这样做。 

  

       归海寂涯想起来自墨家的不速之客,被他扫地出门的寄鲲鹏。桃源大地上是没有对着桃源子民的秘密的,只要你踏上这片徒弟,一刻钟内阴阳宗就能把你祖宗十八代查清楚。能保守秘密的唯有死人,因此当初三宗宗主骤逝,内战的真相才被掩埋至今。

       真相在他手中,在他心中。他不知道如何公开。紫微星宗在域外调查,或许迟早他们会得知一切。或许阴阳学宗的细作系统迟早渗透到仙舞剑宗内部,到时候飞溟的疯癫也不再能隐瞒一切。他还是不愿意放弃飞溟。霁云更像是他的儿子,他说不清楚自己怎能放弃霁云而不放弃飞溟,或许他先认识、先爱飞溟,飞溟也确实为道域立了大功。

       因为愿意救飞溟的风中捉刀回到了道域,笑残锋对他言听计从。 

       归海寂涯只有垂下头颅,带人上剑宗商量。他想起泰玥皇锦断言飞溟没救了,他相信泰玥皇锦的术法造诣,更相信她的人品——她的骄傲。所有人都看得分明,这位女宗主就是以此将阴阳宗支撑至今。归海寂涯必须放下他的骄傲了,他想救飞溟,即使没有必要,即使没有可能,他也要试着救飞溟。 

       皓苍剑霨另一个朋友的小师侄找上门来,问有没有师叔的消息,皓苍剑霨说自桃源渡口一别他还没再见过天雨如晴。小朋友被寄鲲鹏带走了。墨家之人,祸乱九界的阴谋者、野心家,让道域在内战中生灵涂炭、迫使阴阳学宗蒙受莫须有的不白之冤归海寂涯违背良心闭口不谈真相的人。归海寂涯不数日前将不速之客寄鲲鹏扫地出门,此时他不得不来到刀宗祈求对方的垂怜。他下令追杀霁云,至死方休;但他又请求救飞溟,虽然他明知飞溟不可救。飞溟比霁云重要那么多吗?明明霁云才是不可能被污染的那个,飞溟却随时可能压不住邪染而使血神复生,到时候他心爱的女儿也不一定能幸免于难。

       归海寂涯很清楚这是徒劳无功。紫微星宗还没调查出寄鲲鹏的来历,阴阳宗掌握他一切道域行迹也是徒然。飞溟和霁云都如同他的儿子,归海寂涯哪个都不想放弃。此时他感谢覆舟虚怀扰乱了阴阳学宗对道域内部的掌控度,或者他该感谢阴阳宗主没有全力认真追杀霁云。 

       霁云和飞溟他都要保,他更不会放弃飞渊。他有理由保飞溟,飞溟对道域有功。他的功劳够阴阳宗主不追究谋杀她独生子,也够放弃不救不可能被邪染的霁云的归海寂涯冒着血神复生的风险试图救他。 

       就算代价是主动掀起第二次内战。 

       寄鲲鹏摇着扇子,似乎在笑,似乎在叹气,他白皙肥胖的脸蛋上狭长的眼睛让人看不出情绪。归海寂涯想起他如何坚决地将此人请出剑宗,不肯再让墨家摆布、为害道域,那现在他真的明白他自己在做什么吗,真的是他以为的、做应该做的事情、救飞溟吗? 

       但他也没能救下飞溟。下一个就是他的女儿,归海寂涯看见他为了一线希望答应的和刀宗攻上星宗,竟然导致他的女儿手足无措地握著隨心不欲,试图从不再是飞溟的飞溟手下逃脱。这个时候,呼喝弟子退下、毫不犹豫将后背交给彼此御敌的,只有四宗。 

       归海寂涯迎了上去。他不能躲,他前面是他的儿子,身后是他的女儿。 

       血红的长剑穿透他的心脏。

       那一刻,归海寂涯明白了。

       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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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經開始埋梗,敖鷹宗主「不正常」的表現後面會有解釋。

       寫起來才發現我好像還真的也挺喜歡劍宗的。

       下一章主線開始,和劇並行但有分歧,渡口組戲份會逐漸到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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