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入道歧音】悲歌从容


你很狡猾。

确实如此。

入道歧音从血神面前退下,依命安排人手与自己分头寻来阴阳学宗领地内所有大夫。他的计划奏效了。血神去寻逍遥游,逍遥游应足以自保,就算不能,阴阳学宗有他无他差别不大。宗主顾念旧情,尚愿对他加以信任,那是宗主仁慈。学宗上下,宗主对谁不是如此。

鸣殇默认了自己的狡猾。他的确狡猾。不然他不会早恢复神智却不动声色,更不会暗地里救回一息尚存的学宗伤员,最不会坦然请求再被洗脑。当血神打断他话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赌赢了。他说他一无所有,一无所有的人,何必去依附另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呢?他已经是亡命之徒,无所畏惧。

说到狡猾。

妳也一样。

他在心里回答血神。

妳不缺乏狡猾,妳所缺乏的是智识,与人的心。



鸣觞回到学宗是在二十年前,在入道歧音诞生的前一瞬间。他看着物是人非的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的噩耗彷佛只因为眼见成了真。昼夜兼程将他带回的身体再也不肯听使唤。

有脚步声从万学天府传出。鸣觞不想见他,他谁都不想见。但他的脚生了根,将他牢牢束缚在阴阳学宗的残影面前。

“鸣觞!”

有些微熟悉的声音。出现在眼前的是熟悉的少年,他身材颀长,仪态老成,像年轻的天鹅,有了成人的外壳还没成人的重量。鸣觞记得这个少年——青年,他应已及冠。鸣觞离乡远游前他刚有道号:檐前负笈。

“鸣觞!”

檐前负笈几乎是雀跃着朝他走来,为他活着归来,又突然刹住脚步。鸣觞从对方不可置信的神情中辨出自己现在的样子。

“鸣觞!”

檐前负笈惊愕的眼中倒映出失魂落魄的游子。那年他二十许,站在满目疮痍的家门口,一瞬白头。

“鸣觞!”

那是他归来时最后听到的声音。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视野中檐前负笈冲上来要接住他。



“想活,就当自己已经死掉。”当他发现檐前负笈一息尚存时,这样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死人绝不会有的痛苦呻吟。他顾不上看檐前负笈听懂了没有,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开。他道行歧路,施术维持住檐前负笈生机的同时伤口的疼痛亦加剧。他自己当时还在抵抗血神的影响,一边收拾其他可能有救的弟子。遇上不可靠的干脆自己控制他们。他是乐师,这是他的本行。

三四天里陆续有重伤的弟子死掉。他直接下令处理。他不敢多看那些尸首,生怕难得的镇定受扰。人间地狱,他迟到了二十一年。

檐前负笈醒来是第二天夜间的事,在入道歧音再无计可施的时候。辅士伤口早已止血,高烧不退浑身冰冷,呼吸微弱。入道歧音终于盘算给他一个人道毁灭的时候,听见辅士虚弱的声音:“长姐?”

当然不是宗主。入道歧音将冰冷的箫管搁在他额上。檐前负笈的眼神是模糊的,他努力聚焦,终于认出了人,咧嘴似乎笑了一下:“鸣……觞……”

鸣觞。鸣觞四五十岁了,四十还是五十不重要;入道歧音二十一岁。



“他醒了。”他听见有人说。

两条模糊的、相似的人影在他眼前晃动。更纤细的那个点头,持着什么靠近。另一条,毫无疑问属于檐前负笈,要接过,被拒绝了。

婴儿的哭声乍然响起。细微的声音在入道歧音耳中恍若惊雷。他猛地一颤,接着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在他的意识中。现实的他仍旧死气沉沉地躺在榻上,听到女人的声音厌倦地叹了口气。她吩咐檐前负笈:“去看看崇贤怎样了。”

檐前负笈的人影应声起身,欲去又止:“长姐,鸣觞他……”

是她。看来这家至少活下了两姐弟。不少。阴阳学宗的耆老,毫无根据地指责女儿偏爱儿子的迂人,以及受了父亲气转身就朝弟弟出气的姐姐。不会是别人了。姐弟的发展与父亲的期望完全相反,都没耽误父亲的偏爱。他既然选择看见女儿的不是,眼中便永远不会有女儿的优点。

“去。”

声音很冷。鸣觞打了寒战。依然是在他意识里。他动弹不得。檐前负笈和初识时一样对姐姐言听计从,顺服地离开了。女人的手扶起鸣觞喂他喝药,那双手的触感使鸣觞知道今非昔比了。

“崇贤……是谁?”他说出回到学宗的第一句话。

“我的儿子。”女人说。

他这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她和檐前负笈一般重孝在身。不同的是檐前负笈的丧服只为父母,而她却是为父为夫。

“你还好吗?”她悲伤地,柔和地问。

“入道歧音。”他说。

她明白了。他看见一个凄凉的笑。

“泰玥皇锦。”她说。

他陆陆续续得知剧变梗概。深受爱戴的宗主一朝身死,刀剑联合屠戮学宗。星宗作壁上观,直到玉帛前去求援。她丈夫的死讯后脚便到,短暂的昏迷过后,她从星宗之人口中得知自己有了身孕。

不久,入道歧音第一次见到她口中的崇贤。婴儿的襁褓也是黑色的。



入道歧音安排好一切,送走大夫,算着时间,收拾起自己的伙食去找檐前负笈。此时檐前负笈肯定又冷又饿。辅士沉重的伤势直到昨日都还毫无起色,勉强挂着命罢了,之前鸣觞带来的食物又不多。这次他设法弄来伤药,檐前负笈要是还有气就能派上用场,要是没有,就浪费了。

檐前负笈当然还有气。鸣觞推开门见他正按着胃轻嘶。这个白痴想减缓饥饿感却按到伤口了。

“吃吧。”他打开饭盒,扶起檐前负笈,说。

今天的食物比昨天的还简陋。檐前负笈该看出来霸王对降者并不十分宽厚,悟到不如归去。入道歧音盘腿坐下,看檐前负笈嚼着,听自己说:“独眼龙被救走了。”

檐前负笈猛地咽下口中的食物,问:“有人来救援?”

鸣觞冷眼看檐前负笈的反应。檐前负笈的表情是带着欢欣庆幸的,一部分为有救援,一部分为独眼龙获救。天真的蠢货,永远毫无长进。宗主并不需要他的辅佐。

“来救独眼龙。”

檐前负笈沉默了一下,说:“总比没有好。”鸣觞默念,三,二,一。果真,檐前负笈接着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走,留你为霸王奏乐吗?”鸣觞讥讽地说。他留下来是因为檐前负笈,因为学宗众多走投无路的子弟。若死,他宁愿死在学宗。檐前负笈是他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换言之是忍让了他大半生的朋友,但檐前负笈的柔懦使鸣觞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檐前负笈不语,他一直知道鸣觞是激进派。他识相地岔开话题:“战况如何?”

“天雨如晴、风中捉刀中剑。”入道歧音继续说。

“什么,天雨如晴?她怎样了?”檐前负笈吃了一惊,忙不迭追问。鸣觞最瞧不起他大惊小怪的样子,明明没本事还为有点交情的所有人操心。

“被颢天玄宿带走。”

檐前负笈看着放下心来。他早知道答案,却还带着一点希冀问:“有长姐的消息吗?”

入道歧音等的就是这句。他毫无感情地说:“天雨如晴的本领,你不清楚吗,她受伤,何必如此惊讶。比起她,你不如担心宗主。她以为你身亡,心情如何,你比我更了解。”

檐前负笈默然,半晌才说:“我对不起长姐。”

“嘴上说对不起,下次见到宗主,你还是不会听话。”入道歧音收起饭盒,放下伤药,起身离开,和昨日一样,再也没多看檐前负笈一眼。



谁竟然会相信他会背叛学宗、背叛宗主呢?他的宗主,她是他的港湾船帆日历罗盘,是他的画框窗口音乐呼唤,是他的灯盏帘幕盾牌墙垣,是他的母亲他的姐妹他的爱情他的神明。他的宗主。

她是二十一年前的鸣觞与世界的联系,是二十一年来的入道歧音的世界。

六年。入道歧音在内战的坟茔守了六年。噩梦夜夜缠绕。他再次回到学宗是被宗主带回来的,宗主发现了与前来破坏墓地泄愤的他宗人马斗至昏迷的他。他醒来的时候身处熟悉而陌生的房间,两侧是大大的双开门,另两侧连屋顶都甚至没有一张窗。

他的宗主站在门外,月光下纤细沉着的阴影。他起不了身,也不想起身。

“宗主。”他说。

“鸣觞。”她说。

入道歧音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将许多年来压在心里的恐惧悔恨痛苦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泰玥皇锦始终站在门外,月光中的剪影静静投在纸拉门上。他讲述着睡着了,从听闻道域噩耗第一个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醒来,他床边扒着一个男孩的小脑袋。

“你是谁啊?”男孩瞪着好奇的大眼睛问,“舅舅不让我进这个房间,我就偏要进来。”

入道歧音有些想笑。他认出这个孩子了。男孩长得不像母亲也不像舅舅,像他的父亲。

“崇贤!”檐前负笈焦急的小声呼唤传来。男孩闻声就往床后钻,还是被檐前负笈一把抓住抱起来。“说了不要进来打扰,怎么就是不听话?让宗主知道了⋯⋯你被崇贤吵醒了?”

“我被你吵醒了。”入道歧音盯着檐前负笈说。男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崇贤——他辜负了他的名字。如同昊辰辜负了他的名字,裕铂辜负了他的名字,玉帛辜负了她的名字。入道歧音宠爱过那个男孩,像檐前负笈、泰玥皇锦一样宠爱他。但成长了的禹晔授真很快对闭锁于昏暗房间里的乐师失去了兴趣,他向往更广阔的天地,向往像母亲的义兄前任宗主的弟子,荻花题叶一般,年轻有为。

“荻花题叶天资非凡,你无法与他相比。”檐前负笈说。他借了入道歧音的屋子和外甥谈话。他们的家长让这舅甥两人滚出去,舅舅只好徒劳地试图借助外甥幼年仰慕的偶像的影响。入道歧音躲避到卧室里。他听得到谈话,他没刻意听,他乐师的听觉使他根本不用刻意。荻花题叶——昊辰,入道歧音记得他。还没离开修真院的时候,荻花题叶被目为使学宗重获神君之位的希望。

“我没要和他比。”外甥嘴硬。

檐前负笈还在试图讲理:“他是神童。我、甚至你的母亲,天资都不如他。”檐前负笈没谦虚,倒是为姐姐谦虚了。入道歧音不会评判泰玥皇锦与荻花题叶天赋高低,但他同意檐前负笈和外甥一样没出息。

“我也没打算跟母亲比。”禹晔授真把玩着什么回答。

入道歧音知道禹晔授真把玩的是临书玉笔的笔。临书玉笔与泰玥皇锦的儿子没继承到双亲任何长处,儿子心知肚明,因此更忿忿。泰玥皇锦不是有耐心的母亲,就像她不是有耐心的姐姐。入道歧音记得禹晔授真因为乐师不务正业却能得到母亲体谅而身为儿子的自己不能抗议时,泰玥皇锦直接将儿子拎出来叫他和鸣觞比试。

“鸣觞⋯⋯”檐前负笈徒劳地暗示朋友手下留情。

入道歧音视而不见,眨眼就将禹晔授真打倒在地。禹晔授真爬起来还不肯相信。半炷香的时间后,禹晔授真灰溜溜地走去找大夫,他背后泰玥皇锦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长姐,你对崇贤要求太严格了。”檐前负笈发挥了一个爱好找打的弟弟全部的特色。

“叫我宗主!”一听这个,入道歧音就知道她生气了,“我对我儿子的教育,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三道四?”

在檐前负笈身上好歹出了气后,泰玥皇锦才多少平静下来。檐前负笈垂头丧气地待在一边。入道歧音这时才开口:“以他的资质,他已经很努力。”

泰玥皇锦看起来早已接受了儿子不可能出众的事实。

“我不奢求他出类拔萃,我只希望他认清自己的地位,不要给我惹多余的麻烦,别影响士心。”她说,“崇贤做不出什么。学宗的希望在士心身上,他是个很有天赋的孩子。”

檐前负笈欲言又止。

谁知道不久之后,泰玥皇锦会如此痛心儿子的死?禹晔授真不会相信的。他印象里的母亲总是对他不够重视不够满意,而他死也不愿看清自己。禹晔授真离开了,学宗依旧运转。很快有了新的小男孩守在门外听乐师演奏,所不同者是士心即使渐渐长大也从来没有离开。入道歧音依旧冷言冷语。小孩子是可怕善变的生物,他已经受了太多的失去与背叛,决不会允许自己再爱上一个小孩子、好使其将他已经破碎不堪的心再踏上一脚了。



士心。入道歧音摆弄着箫管,想起被宗主寄予莫大期望的孩子。他真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他身上不符合年龄的幼稚和老成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士心以为他的乐师是像辅士一样站在他这边的;他错了。他至少应该想到问问檐前负笈,这样就可以听到檐前负笈无奈的回答:鸣觞一直是站在他的宗主那边的,他太依赖宗主了。

他太依赖宗主了。超乎依赖,他于宗主的存在内存活。他一脚踏入阴间一脚困在阳间,彷徨无依,是宗主给他容身之处,心灵更破碎的人为其他心灵破碎的人的防护。他早已不在乎生死,宗主愿意他活着,他愿为宗主而死。鸣觞应该死在二十一年前,入道歧音已拥有二十载再生之年。而他面对的怨灵,他不屑为之演奏的“霸王”,苟延残喘千载,虽生犹死,又有什么可威胁他的呢?血神不知道檐前负笈尚活着,他不敢杀上群英荟萃的星宗伤害宗主和士心,学宗子弟尚有依靠,他能拿什么威胁入道歧音这个一无所有的人?鸣觞一无所有,因此不怕失去;血神还一无所有,却将天下视为己有,尚没有本钱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隐约飘来花香。那是他庭院的花树,士心爱躺在上面听他吹笛,这是少年老成的凯风弼羽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时刻。鸣觞从来不为士心走出房间,至少他留意给士心留下这样的印象;但他一直知道士心在做什么。他看到娃娃、儿童、然后是少年脸上的专注,知晓他真心欣赏自己的乐曲。但士心毕竟太年轻了,从前什么都没有经历过,现在也只经历了一点,闻乐知入神却不知神往何处。不像宗主,只看到蝴蝶都如同看到他的心。因此他愿意为她走出阴暗的房间,愿意看见她的面。

他再见不到宗主了。因此他不愿回头去看那张和宗主相似的脸,和那张脸上一如既往的,理解与宽容。

檐前负笈要走,得趁现在。

入道歧音执起箫,肃然站在约定之处,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檐前负笈的伤势得到控制,又用术法激发力量,够他活生生地回到长姐面前讨骂。除非遇上血神。明称霸王,暗唤血神,阳奉阴违,触类旁通,是阴阳学宗的乐师。入道歧音不会让檐前负笈遇上血神的,或者说,不会让血神遇上檐前负笈。入道歧音依旧坚持檐前负笈是个脓包,但檐前负笈毕竟是泰玥皇锦的亲弟弟。

檐前负笈站在他身后。

“你还不走?”鸣觞不悦地问。

“等一下你。”檐前负笈答。

“随便你吧。”鸣觞白了他一眼。

檐前负笈没回敬,踏前一步与鸣觞并肩而立,鸣觞却又上前一步,将箫管递至唇边。楚歌四起。

“你疯了!”檐前负笈大惊,“你想引来血神吗!”

鸣觞充耳不闻。你不是要等一下我吗。你哪里有等我的余地。我一直在你前面。现在也一样。从我们幼时相识,远在我们相识之前,出生,功课,毕业,战斗,甚至与宗主的距离,到死亡,我都抢先一步。现在我愿意将活着站在宗主身边的位置让给你。记住是我让给你的,你靠自己永远别想得到,因此你若做得不如我好,也不必责怪自己,你本来不如我。

他没回答檐前负笈,吹奏的闲暇用小指给他指了一下路。檐前负笈和他一样熟悉学宗,他只是催促他快走。

檐前负笈拗不过他,只好独自离开。



“乐师,乐师,我今天过生日,我十三岁了。”

入道歧音十九岁了。从没人向士心提过。士心的生日就是入道歧音回到阴阳学宗的日子。只有檐前负笈曾婉转暗示,说一年中的这一日对于乐师也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于是士心做了自己的理解,每年都来找他一起庆祝生日。

士心后面跟着檐前负笈。他真有生命力啊,失去了一个亲爱的小孩子,马上就有另一个给他爱了。

士心兴致勃勃地将整张桌子摆满,嘴上不停地说东说西。那时他还没有因为争分夺秒养成使唤别人的坏习惯。眼看准备完毕,他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小叔叔还来祝我生日快乐呢!”

“别在宗主面前提起崇贤。”檐前负笈说。

“为什么?”士心问。

檐前负笈无言以对。士心和崇贤不一样,士心总是能轻易问出让他哑口无言的问题。入道歧音没有出去解围的意思。士心还不知道,但很多人已经知道了,禹晔授真大约是回不来了,荻花题叶同样也回不来了。

“乐师,我可以进来吗?”

“鸣觞。”

士心喊了好几遍,直到檐前负笈一起喊,入道歧音才回过神。他拉开门。门口站着明显略微不满的檐前负笈和受宠若惊的士心。他很少在士心面前打开门。

“乐师,这是给你的。”士心努力递给他。入道歧音没有接。

“进来吧。”他说。

士心欢呼了一声,扭头跑到院子中间拉桌子。檐前负笈阻止了他。阴阳学宗的辅士拿出两个小纸人,轻轻一吹就变成真人大小,将桌子呼哧呼哧抬过来。鸣觞不觉得为运物纸人加上音效有任何意义,但檐前负笈从小就不务正业。从小。鸣觞刚认识他的时候他俩加起来和现在的士心差不多大,裕铂当时很出名,因为他有个名字听起来和他差不多的特别漂亮的姐姐,比他稍微大点的男孩子们都爱开他姐姐玩笑,裕铂谁也打不过,还是捏着小拳头噙着眼泪上去和他心里侮辱他姐姐的坏蛋们拼命。

然后一个美丽的少女来了。她抱起小男孩,给他擦眼泪。小男孩在她怀里委屈地哭着,就是不肯说为什么和人打架。

接着是一个刻薄的中年人。他看到男孩哭,不分青红皂白就暴怒地指责少女。少女挺立着听着,待男子发泄完,回头精准地将以为早跑得够远够安全的欺负她弟弟的小孩全拍到地里。男子继续指责,少女却头一扭,回修真院去了。

入道歧音在门口拦下檐前负笈的纸人。

“擦干净。”

檐前负笈的眼神明明白白说着就你多事,鸣觞懒得理会,他知道檐前负笈在士心面前从来坚持言传身教。士心捏了个诀将桌脚吹干净,桌子摆好,一大一小都落了座,入道歧音却还向门口走去。

“乐师,你去哪里?”

“去请宗主。”

“长姐不在。”檐前负笈说,“她去星宗议事了。”

说起星宗檐前负笈的脸色就不好。不是他和星宗有私仇,是因为宗主。星宗的丹阳侯向来见谁给谁找事,见到檐前负笈的姐姐时尤甚。檐前负笈打不过丹阳侯,就算他能,他敢动手,泰玥皇锦还会先呵斥他。阴阳学宗的利益早就比她自己的颜面重要不知多少倍了。

“你有本事,就分担宗主劳烦;不然,你在这里叹气,对于她的帮助还不如成天惹她生气的丹阳侯。”鸣觞毫不留情地说,“不能辅佐宗主,枉为辅士。”

“鸣觞!”檐前负笈有些动怒了。

“怎样?”鸣觞挑衅地看着他。

“乐师!”士心害怕了,“辅士!”

入道歧音依旧挑衅地注视檐前负笈,檐前负笈让步了。他叹了一口气,呷了口酒,说:“经三宗同意,宗主让我去看守桃源渡口,修复地气。明日一早我就动身。”

“祝贺你物有所用。”鸣觞阴阳怪气地说。

檐前负笈没再还口,他举起酒杯,向二人祝酒,请求:“我不在的时候,请你们帮我看顾宗主好吗?长姐劳苦。”

士心被感动得连连说愿意。入道歧音表面不置可否暗自嗤之以鼻。檐前负笈真那么关怀泰玥皇锦的幸福感,何不留下来继续当她的出气筒?反正他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用处了。他骗士心听话,不是为士心,也不是为宗主,是为他自己。

檐前负笈再次祝酒,在士心没注意到的时候歉疚地看了他一眼。



鸣觞发现他又想到了士心。他对这个孩子一向冷言冷语,丝毫没能打消孩子对他的热忱。他欺骗自己说那是儿童对音乐的热忱。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不想再爱一个小孩子了。孩子太单纯,太危险,太残忍。鸣觞二十年前的伤口如今依旧鲜活作痛,他恐惧这个世界,他只有躲在宗主的羽翼下,只有宗主的存在让他感到安心。

现在他有些后悔对士心的冷漠。士心是个好孩子,宗主爱他,檐前负笈爱他,鸣觞得承认自己也爱他。事到如今,他终于可以再次毫无顾忌地爱了。他今年二十一岁,青春正好,不怕伤害,因为很快就再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他了。

和檐前负笈告别之前,鸣觞想过请他向宗主转达什么话。但他没说。檐前负笈也没问。入道歧音确定檐前负笈看出来了,他这个朋友温和内敛,一直默默关怀着身边所有的人,他由衷感激檐前负笈多年的包容,恩深义重无以为报。宗主不需要檐前负笈的辅佐,但宗主需要她唯一的弟弟。

最后一首曲子,送给士心,送给辅士,送给宗主,他的宗主。

入道歧音全神贯注地演奏,神情冷静得好似完全看不到冲他劈落的剑。



泰玥皇锦,檐前负笈,凯风弼羽一行鱼贯来到鸣觞墓前。泰玥皇锦手中拿着一小件木雕,箫管的形状,漆得黑白分明。三人并排而立,有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士心,你先说吧。”檐前负笈打破了沉默。

“乐师⋯⋯鸣觞,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士心说。

檐前负笈诧异地看了士心一眼。当初抡魁战败,泰玥皇锦主张严格训练,是鸣觞依她的吩咐为士心设关卡。在此之前士心也许以为乐师和辅士一样都是站在他这边的,但檐前负笈知晓,鸣觞从来都站在他的长姐那边。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士心静静地说完,“为学宗好。”

泰玥皇锦轻轻叹了口气。

“我希望过裕铂像你。”她说。这次诧异的目光投向她了。泰玥皇锦旁若无人地说下去:“我希望他像你一样⋯⋯对我坦白,信任,不要让我失望。”

檐前负笈动了动,似乎在说前两点他一直在做最后一点他也控制不了。

“我明白。”泰玥皇锦说,“我不需要他的辅佐,但我需要他。”

她俯身将木箫搁在入道歧音墓前,招呼士心离开。

只剩下檐前负笈。他站在他朋友、对手、救命恩人的墓前。鸣觞以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鸣觞会对此嗤之以鼻,但檐前负笈深信不疑。鸣觞有太多机会离开了,泰玥皇锦不会责怪他逃的。鸣觞留了下来,为泰玥皇锦许诺给他一个熟悉的家,为这个家付出了性命。最后他欲言又止,他想对檐前负笈、对泰玥皇锦、对士心,对他们的家,说什么?

“多谢你。”檐前负笈说。



后记:

如果非说有CP,就是入道歧音→泰玥皇锦。入道歧音从心底依赖泰玥皇锦,泰玥皇锦作为阴阳学宗的宗主是他整个感情的寄托,与其说泰玥皇锦是他的铠甲不如说是他的土壤。

鸣觞此人,看年纪和檐前负笈差不多,看心理年龄跟士心似的,而士心好像也这么想。士心玩伴太少了,可怜的孩子。

言归正传。入道歧音看起来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就像当年的刺激使他永远活在了当时。这样说很不客气,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生不如死,他活着只是因为惯性,只是因为还没死,纵然有泰玥皇锦安慰他檐前负笈忍让他士心尊敬他,他依然活得十分痛苦。我想这样的人是不畏死的,尤其在剧中现在的情况下,因为他已经再无可失去,生无可恋死无所惧,亡命之徒。

我不太相信他会背叛学宗投靠血神,主要基于他前面的表现。他非常依赖泰玥皇锦,泰玥皇锦也很照顾他。他给檐前负笈找茬斗嘴檐前负笈也容忍了他,如果不是阴阳学宗至今都表现得完全是一个大家庭,我会以为鸣觞和裕铂真的有过节甚至是姐姐的小白脸挑衅弟弟。但檐前负笈脾气真好,他包容姐姐包容士心包容鸣觞,大约也是因为放心不下姐姐至今没有成家。这样,入道歧音寻衅时是放心的,因为他知道檐前负笈会包容他。檐前负笈能养成这样宽谅的性格可能是因为天塌下来有长姐顶着,但顶上去的,长姐、鸣觞这些人,何尝不需要能包容的檐前负笈,甚至于我敢说对这些遍体鳞伤还要强自镇定撑起门面的惊弓之鸟而言,温和宽谅的檐前负笈只要存在就比什么都好。他们做得到对外坚强,但他们的心灵需要有一个支点。这个支点对于这样的人重要到他们会愿意为了这个支点去死,因为他们艰难地活着就是为了使所重视的人不要像自己一样。具体说到鸣觞,他从归来就已经死了,以后的日子都是再生之年,如果一死尚能为早已失去的家园做什么简直是无本万利。不知道我在写作中有没有体现出来,我想写的是姐弟俩对乐师都非常重要,他自己也知道,他每次和檐前负笈斗嘴找事都很清楚地认识到他何其需要檐前负笈这个朋友。

总结一下,好像整篇文是基于对鸣觞有心理疾病的推测,众多可能中的一个可能,我能想到的可能。以我观物。

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受到影响的前人作品有:

北岛《一束》,罗列意象堆叠感情的那部分,引用时有改动。

C. S. Lewis, Till We Have Faces,不愿再冒险爱小孩的部分,包括最后的坦诚懊悔。

汪兆铭《狱中口占·其三》: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我很喜欢的一首诗。光看这首诗,谁能想到这个美少年后来变节做了汉奸呢……(别瞎联想,我没讽刺鸣觞,我还相信他。)

最后说文中的一个情节:入道歧音诀别檐前负笈(他心里的诀别,探望的那次)时想说的话,是关于紧接着的回忆中泰玥皇锦的关怀。我的设想里泰玥皇锦原本是想和鸣觞交流而非听他倾诉,但当她发觉鸣觞是如此伤痕累累时就改变了主意。鸣觞回过神多少意识到了,但之后没有机会,谁也没有问明。同时他想到的也是檐前负笈的怀疑,就是他对泰玥皇锦的感情。要是之前他真说出来檐前负笈是要揍他的,但是他没说,檐前负笈也只是猜测,最后檐前负笈只说多谢是谢了很多,谢鸣觞救他(他认为救命之恩莫大而他平时的包容根本不算什么),谢鸣觞也是对士心好,谢鸣觞帮助泰玥皇锦……或许谢他想要说也谢他没有说。泰玥皇锦对这些复杂的心理一无所察。她看鸣觞像看弟弟看儿子看伤痕累累的自己和学宗,像看她所守护所为挣扎奋斗的过去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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