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MISERĪS】十六·塵埃落定(一)

(我心里的战血天道结局,道域是道域人的道域,四宗清除野心家后收拾战场。野心家粉慎入,不陪战。)

 

       来人正是泰玥皇锦。

       “宗主!”

       士心大叫着奔过去,张开双臂抱了一下泰玥皇锦。几月不见,他已经比泰玥皇锦高出许多。他松开泰玥皇锦,半揽着半推着她走向众人:“宗主,你终于回来了!我很想你!辅士很想你!我们都很想你!”

       “士心,你长高了。”泰玥皇锦说。她难得含着笑,像个慈祥的长辈。

       “是!”士心答得很骄傲,“我不算什么,辅士做的才应该跟宗主好好说说呢!”

       檐前负笈的脚下像定了针。他有很多话想对姐姐说。他想说这些日子来的趣事,想说护着士心孤身在墨家三宗眼下的委屈艰难:你为什么那般决绝地抛下我们?他想说长姐对不住,这句对不住我说过很多遍,但这次是真的对不住,我活了近半生才知道你已经面对了半生的艰难,我之前从来都没帮过你。这些日子你为了四宗在三方夹缝间斡旋,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只听说其中一小部分都为你难过。你受苦了。

       骨肉相逢,他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从前阴阳学宗的日子一瞬重回,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长姐又在苛责士心、丹阳侯又惹长姐生气、情书往来、趣事如何和朋友分享……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不,是不沾人间烟火。惹了姐姐不过道一声歉而已,但多年来他其实隔着镜面看长姐为他们挡住的刀光剑影,岂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士心不敢推泰玥皇锦,悄悄绕回檐前负笈这边,示意他有样学样来个拥抱。檐前负笈犹豫不决,士心猛地一推他。

       泰玥皇锦扑进了弟弟怀里。

       “对不住,裕铂,对不住,”她整个人像一瞬间松懈了下来,“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檐前负笈吓傻了,字面意思上的吓傻了。

       “长姐,谁欺负你!……”他语无伦次,想起该为姐姐擦擦眼泪,又手足无措,“谁欺负你了,我去揍他!……是不是丹阳侯!……”

       前后同时响起笑声。颢天玄宿礼貌地背过脸去不打扰姐弟重逢,士心绷着脸装作没笑:他是害怕泰玥皇锦,但他害怕之余惹她生气的事也做得多了。

       “丹阳侯给你找麻烦了么?”泰玥皇锦马上问。

       “……没有。”檐前负笈苦着脸回答,“他愿意帮我……也很照顾士心。”

       士心打了个冷战,让丹阳侯照顾等于世上存在两个泰玥皇锦。

       檐前负笈突然发现姐姐发髻中有根不显眼的白发,他没作声,悄悄拔去。

       泰玥皇锦定了定神,用从檐前负笈身上顺来的手巾整理了仪容,听着弟弟简略交代多日来发生的一切,心情大好。她难得慷慨地一笑,对檐前负笈说:“看来你比我想象的做的还好,以后学宗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士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趁没人注意,轻手轻脚地溜了开去。

       檐前负笈呀了一声,突然露出尴尬神色,犹豫着选择措辞:

       “长姐,我刚和远心说好,一有机会就结婚,她不离开星宗……”

       他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泰玥皇锦对他绽出大大的微笑,一看就是暴风骤雨的前兆。

       “……我这就告诉她你回来了,其他的一切……”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话。

        

       霁云和士心肩并肩硬着头皮,站在丹阳侯面前挨训。苍苍缩在他们后面瑟瑟发抖。不远处是欲言又止的戚寒雨。不管丹阳侯怎么威吓,两个男孩还是一言不发。苍苍几乎要吓哭了。

       “说,谁干的!”

       戚寒雨据实以告:“我来的晚了,没有看到。”

       霁云和士心一副宁死不交出苍苍的样子,三人咬紧牙关都不肯吐声。赶到现场的人几乎被浓烈的臭味熏昏过去。丹阳侯难得地愣住了:“泰玥皇锦?真的是你?”

       士心突然说:“是我做的。”

       阴阳学宗的凯风弼羽当众承认,他对于被紫微星宗收留几个月的报答就是临行炸了星宗的厕所。

       丹阳侯的注意力马上被引回面前,他刚要开口再讯问,泰玥皇锦打断了他:“丹阳侯啊,你真愿意在这种肮脏的所在说个不停吗?”

       檐前负笈想姐姐在这种地方你就别加那个九曲十八弯的啊了。

       没人愿意。丹阳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士心暗示霁云掩护苍苍,自己走到泰玥皇锦和丹阳侯中间。檐前负笈心里对士心树了大拇指。他不愿意看到姐姐和丹阳侯走在一起。和别人也不行。

       但泰玥皇锦没和丹阳侯说话。她问走在另一侧的弟弟:“天雨如晴还好吗?”

       檐前负笈的表情有些黯淡:“她性命无碍,身体很虚弱,天市镜已经传给苍苍了。”

       “皓苍剑霨呢?”

       “仙舞宗主情况僵持……”

       泰玥皇锦打断了他:“你知道该准备什么,稍后我会去化解阴阳碎骨掌功力,你去准备吧。”

       “长姐!”檐前负笈很想问,剑霨的伤真的是你打的?如果是,你是如何在没有留下术法痕迹的情况下消除他的记忆?你为何要这样做?

       “叫我宗主。”泰玥皇锦淡淡地说。

       檐前负笈沉默了。他刚刚表明无意接任宗主之位。长姐依然是宗主,她有权利——有义务——保守一些秘密。

       “我这就去。”他最后说。

        

       丹阳侯做主,审问一堆小屁孩。

       “你用什么术法炸的?”

       “天元抡魁赛场上用过的。”士心回答。答完他想起丹阳侯当时并不在场,补充说明:“爆炸术法。”听起来真像是在耍丹阳侯开心。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霁云苍苍玩,没把握好。”

       “你可有想过后果?”

       “之前没有,之后想了。无论什么后果,我做了就得承当。”

       “好。之前说过,既在星宗,按星宗弟子门规,无有偏颇。你可有意见?”

       士心看了泰玥皇锦一眼。泰玥皇锦没有表态。于是他回答:“没有。”

       苍苍突然哭了起来。

       “丹阳师叔,是……是我做的,不要罚士心哥哥……”

       丹阳侯怒吼一声:

       “我就知道!你们几个小鬼,以为瞒得过我?”

       苍苍想起太微幻三击的可怖,哭得更难过了。最令他难过的还是士心哥哥挺身而出差点替他受这个罪。他本来以为阴阳宗主回来会护着士心哥哥的,结果阴阳宗主什么都没说。

       现在阴阳宗主说话了。

       “傻孩子。”她微俯下身,对苍苍说,“士心已经认下了,你现在说出实情,不过一起受罚,又能帮得了谁?还不如让他认下,至少这样受罚的只有一个人。”

       士心听得咋舌。道理他赞同,但他更希望慷慨受罚的不是自己。

       泰玥皇锦直起身,对颢天玄宿和丹阳侯道:“看泰玥皇锦薄面,这次的过失,免了他们吧。修复的任务,我会派檐前负笈去做。”

       “檐前负笈还会修厕所?”丹阳侯诧异。

       “他会盖。”泰玥皇锦淡淡地说,“当初镇守桃源渡口,是他盖的。”

       檐前负笈、皓苍剑霨、天雨如晴三人抵达桃源渡口才发现触目一片荒凉。在檐前负笈的坚持下,第一天他们只成功树起了最基本的生活建筑即男女厕所各一个,剩下的边讨论边建造,好几天才像有人烟。

       如果檐前负笈现在在场,肯定知道泰玥皇锦不介意他甩手结婚的样子确实是装出来的。

        

       莫离骚给人起过的外号中的一个是檐前缚鸡。现在这个外号成真了。檐前负笈是动手的人,皓苍剑霨是那只被五花大绑的鸡。

       “你们两个做什么,图谋不轨吗?我要告诉天雨如晴!”皓苍剑霨抗议。

       “配合手术,防止你胡乱挣扎。”莫离骚回答他,“放心,我不会劫色。檐前负笈如果趁机劫色,你可以告诉天雨如晴。”

       皓苍剑霨听到手术更慌张:“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谋杀。解决了你,我来做剑宗宗主。”莫离骚说。

       “你直接做就行,谋杀我的麻烦就别费了。”皓苍剑霨如是回答。

       不到半个时辰,房间里再次点燃各种稀奇古怪的灯。檐前负笈从上次抢救执行人沦为第一跑腿,听着泰玥皇锦的吩咐进进出出。皓苍剑霨被吩咐放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再努力也还是不放松。檐前负笈又点起一盏什么,凑过来让皓苍剑霨闻,问他:“感觉如何?”

       “真难闻。”莫离骚说。

       “没问你。”檐前负笈呛他。

       皓苍剑霨一分神,围绕他床的巨大阵法马上启动。檐前负笈直接被弹了出去,莫离骚后退两步站定。皓苍剑霨想挣扎,香像被吸引着般钻入他鼻孔,他动弹不得,喊都喊不出声。

       术法光芒闪烁,按五行开始运行。五行化四象,四象化三才,三才合一,又分阴阳。阴阳碎骨掌的掌劲从头逆行,伤害解除。

       檐前负笈好不容易站稳,马上点解药递给莫离骚。他一瞬间就从阴阳学宗的代宗主回到了辅士的位置,跑前跑后不亦乐乎。泰玥皇锦运功结束时,他已经备好了手巾上来递给姐姐擦汗。

       泰玥皇锦摆摆手,示意他去看皓苍剑霨。皓苍剑霨没打麻药又叫不出声,痛得满头大汗。

       檐前负笈一手端着解药香,一手尽职尽责地给朋友擦汗。解药生效的速度比疼痛平息快,皓苍剑霨要喊,檐前负笈顺手把汗巾尾塞进他嘴里:“别咬到舌头。”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放心把布拽出来。皓苍剑霨有气无力地说:“檐前负笈,我诅咒你和天雨如晴的孩子性格像阴阳宗主。”

       “那好啊,我姐欺负我我就打她。”檐前负笈随口应声。

       “裕铂,出去。”泰玥皇锦吩咐,“别打扰仙舞宗主休息。”

       檐前负笈听话地收拾好房间,在皓苍剑霨床头摆了温水和糕点,加上一个保温术法,这一套月来由霁云负责,檐前负笈依旧没有手生。如他所言,他很会照顾人。等他收拾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莫离骚在一旁闭目休息,丹阳侯一直盯着泰玥皇锦,仿佛在等她的解释。檐前负笈不想让姐姐给他解释,岔开话题:“长姐,你要去看看远心吗?”

       泰玥皇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好啊。”与檐前负笈所愿正好相反,她向丹阳侯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一起去吧。”

       “哼!”

       这是她得到的回答。

        

       檐前负笈有节奏地叩门,接着不待回答就推门而入。天雨如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读书,见他进来,略微苍白的脸蛋上绽开微笑。接着她才看到檐前负笈身后的丹阳侯和泰玥皇锦,微见尴尬,喊道:“阴阳宗主,丹阳师兄。”

       泰玥皇锦在她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不叫‘长姐’了?”

       天雨如晴更尴尬地笑着,羞涩地看了檐前负笈一眼,却真的应道:“长姐。”

       “难为你忍受裕铂了。”泰玥皇锦的语气像在谈论没出息的儿子。

       天雨如晴笑着说:“他很好。”

       泰玥皇锦问:“你师兄怎样讲你的伤势?”

       “颢天师兄说只要不劳累、病情不恶化,没有大碍。我现在不能多运动,要经常躺下休息,其他都好。我们说好了以后他教我弹琴画画。”这个他是谁,自然不用解释。

       丹阳侯差点别过头去。每次他听到师妹的伤情,都感觉是在谴责自己没护好她。但有的话他必须说。他不能再不尽师兄的责任。他说:“还有不宜怀孕。檐前负笈要是嫌弃,早点说话,早点解决。”说这话的时候他活动着手指,仿佛檐前负笈敢露出半点嫌弃就立刻将他三指诛仙。

       天雨如晴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檐前负笈怒道:“滚,我不想要孩子也轮得到你管!”

       丹阳侯更愤怒:“你让谁滚?”

       “让你!”

       “要吵都滚出去。”泰玥皇锦一声令下,檐前负笈不吭声了。丹阳侯不情不愿地闭嘴,又哼了一声。泰玥皇锦像个慈爱的姐姐一样摩梭着天雨如晴的手,柔声说:“你平安无事,对他,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天雨如晴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团红晕。

       泰玥皇锦拍拍她:“你好好休息。我有事先告辞,裕铂就留给你了。”

       “长姐,你去哪里?”檐前负笈听到问。

       “宗主的事情。丹阳侯,我们走吧。”

       “为什么丹阳侯就可以去?”檐前负笈追问。

       泰玥皇锦给了他一个白眼:“因为他不是你。”

        

       丹阳侯与泰玥皇锦保持着距离。泰玥皇锦不用回头都能察觉男人逼视的目光。他在要求一个回答。丹阳侯可没有裕铂那么好打发。裕铂现在也不好打发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泰玥皇锦说,“你马上就会得到答案了。”

       “你不知道。”丹阳侯冷冷地说。

       泰玥皇锦难得地没有呛他。

        

       道域四宗宗主齐聚一堂。剑宗皓苍剑霨,刀宗笑残锋,学宗泰玥皇锦,星宗颢天玄宿,唯一在场的非宗主丹阳侯。待众人到齐,颢天玄宿说:“今天谈论的话题,我希望是彻底的结束。往后,可以提起,但永远不要重议。”

       卧床偌久的皓苍剑霨一头雾水。他看到泰玥皇锦和笑残锋都点了头。

       “第一件事,我想诸位已经都知晓了。”颢天玄宿说,“阴阳宗主前段时间的离去是和颢天商议的结果。”

       泰玥皇锦自嘲地笑。什么叫商议?强盛的紫微星宗,拿阴阳学宗的存亡威胁她这个穷途末路不值一提的阴阳宗主,这便是颢天玄宿口中的商议?因为她的弱小,连这“商议”,她都不能否认。

       丹阳侯瞪着泰玥皇锦,却什么都没有说。与会前他受颢天玄宿三令五申,会议上绝不能擅自发言,他就差黏住自己的嘴巴了。

       颢天玄宿突然离席,向余下三位宗主深深行礼:

       “为颢天思虑,连累诸位了。”

       余人皆大惊,三位宗主纷纷离席,不敢受颢天玄宿礼节。多年来紫微星宗守护道域安宁,颢天玄宿更鞠躬尽瘁,谁肯受他大礼?无论是被他计划卧病的皓苍剑霨还是被他授意离开的泰玥皇锦都不敢。

       泰玥皇锦必须承认,她痛恨颢天玄宿的胁迫,但她感激颢天玄宿言而有信。他完全有能力翻脸不认账,更有能力压下阴阳学宗绝望的反扑。

       泰玥皇锦亦离席施礼:

       “泰玥皇锦能为有欠,临机应变连累他人,在此致歉。”

       她说得模糊。表面决裂以来她举步维艰,不得不做出些恐怕本已对她恨之入骨之人欲将她食肉寝皮之事。她要看看其他宗如何说。不然,她宁可拖三宗同入无间,留给裕铂和士心一个干干净净的阴阳学宗。

       皓苍剑霨起身:

       “不敢。阴阳宗主所言太过。阴阳宗主为道域,忍辱负重,装作敌人,皓苍剑霨佩服。在下的伤既无大碍,请宗主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前玉千城琅函天掀起道域大战,飞溟又引血不染邪气入体导致血神降世,是剑宗累了道域尤其阴阳宗。皓苍剑霨代表仙舞剑宗在此为一切道歉。”

       他行了最深的礼。笑残锋和丹阳侯同时拦住了他。丹阳侯将他按回座位上。

       笑残锋起身,将天师云杖拍在桌子上:

       “明人不说暗话。我千金少一生卑鄙,但不做让我睡不好觉的亏心事。我师弟风中捉刀的行为是我支持包庇,我相信他介绍来道域的外人,我纵容他胡乱处理邪染的无情葬月。现在我要包庇到底,风中捉刀回了苗疆,我为他所作所为负责。”他一拍桌面,天师云杖飞起,插在众人正中央:“神啸刀宗放弃神君之位,风中捉刀此生不回道域。”

       “诸位,吾有一言。”颢天玄宿说,“两次内战,道域四宗皆损失惨重,大家都有责任亦都是受害者。如今,最重要的是和平。不若我们捐弃前嫌,既往不咎。过去的一切,议为扯平。将来的一切,携手共建。”

       泰玥皇锦徐徐道:“泰玥皇锦认同。”

       千金少“哈”了一声:“不愧是颢天玄宿,我认同。”

       皓苍剑霨行礼:“皓苍剑霨认同。”

       颢天玄宿继续说:“道域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颢天提议,暂时将一切封印,专心建设。待来日百姓生活安定,道域繁荣,再将一切公之于众。那时牵涉的众人早已不在,万众无忧,自然也容易理解和原谅。”

       理解和原谅。道域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和原谅。

       泰玥皇锦补充:“须有明文封印年限,可在四宗宗主间保守。”她扫了一圈,在心里计数众人年龄,提议:“一个甲子如何。”

       千金少笑道:“一个甲子,最年轻的我和剑霨也差不多该死了。我同意。”

       “皓苍剑霨同意。”

       “颢天玄宿同意。”

       四宗宗主皆已表态,颢天玄宿仍未回到席位上。他说:“尚有一事,希望三位宗主为颢天作个见证。”他暂时停下,等三人同意。

       三人依次颔首。

       颢天玄宿向天师云杖行礼,才说:“颢天私心,欲使道域破而后立,于天师教导上更重少年未来。初衷虽然,此心不敢议对错,但过程不尽如人意,更兼御下不严,使外人有机可乘。”

       丹阳侯低下了头。三宗宗主都低下了头。说到御下不严,他们谁都不见得比谁好。如果说泰玥皇锦好上一些,那是因为之前的阴阳学宗根本无甚下可御。

       “丹阳跪下。”

       丹阳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颢天玄宿面前。颢天命令一出,他当众跪下,呈上太微幻,似乎准备好了接受责罚。

       “今日起,颢天玄宿退位,由丹阳侯接任紫微星宗掌门。”

       众人哗然。丹阳侯愕然失声:“师兄!”他死绷着手,让颢天玄宿不能就松开紫微垣卷。

       颢天玄宿将紫微垣卷按在丹阳侯手上,另一手按着心口,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丹阳,接下吧。吾很累了。”

       “师兄!”

       “你看野心家在道域的纵横,看如晴的伤势,看凋敝的民生,还不够吗?让这一切结束吧。”

       “师兄!”

       “吾会教你使用紫微垣卷。今后你要负起宗主责任,凡事三思而行,言辞宽宏,待人和善。”

       “师兄!”

       “今后吾便专心养病、教育弟子。若修真院重开,吾倒想去那里做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

       “师兄身体不好,怎能如此劳苦!”

       颢天玄宿笑了:“谨遵宗主之命。”

       丹阳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接下紫微垣卷、收起太微幻:“……唉!”他站起来,扶着颢天玄宿回到座位。

       “这下你和阴阳宗主地位相当了,有什么打算,还要趁早。”

       “……咳咳咳咳!”皓苍剑霨刚松一口气端起茶就呛了,大受惊吓地拍着胸口。

       泰玥皇锦神态自若:“儿女亲事也要改找丹阳侯谈吗?”

       丹阳侯兀自嘴硬:“檐前负笈是你儿子吗,那是你弟弟!”

       “他的事我不过问。”泰玥皇锦昂起头,“裕铂心思周密,会为自己打算。他的决定,无论是什么,泰玥皇锦只会在背后支持。”

       千金少听出了端倪:

       “哎哟哟哟,这是求婚吗?”

       丹阳侯又去杠他:

       “反正没人要嫁你,你凑什么热闹!”

        

       泰玥皇锦离去之前,先后和颢天玄宿、檐前负笈密谈。和颢天玄宿的谈话是她定意离去的原因。颢天玄宿要求她作为四宗反对寄鲲鹏的声音,平衡四宗在他手里的把柄。

       刀宗由于风逍遥对寄鲲鹏十分信任,星宗内讧被寄鲲鹏插手,剑宗飞渊一如风逍遥,唯有学宗清清白白因而被寄鲲鹏设计为弃子。为了表面决裂,泰玥皇锦必须有个理由;为了不让对寄鲲鹏言听计从飞渊当上剑宗名义上的老大,剑霨不能死;只要寄鲲鹏的身份不是外来救世主,星宗内讧的把柄被他握在手里也不能成事。泰玥皇锦对风逍遥是真的痛恨。以她当时伤上加伤的状况,几乎不可能杀掉风逍遥;若杀掉,依照约定,颢天玄宿会为她善后。他也会照顾仅存的阴阳学宗成员:檐前负笈和凯风弼羽。

       当然,如果泰玥皇锦完不成制衡的部分,阴阳学宗必定万劫不复。

       颢天玄宿说会尽量保住阴阳学宗,但泰玥皇锦一死下一个牺牲的就是他,他拿什么保阴阳学宗?甚至他一死丹阳侯接着也要死,他都未必保得住天雨如晴。如果星宗的死还不够,皓苍剑霨恢复,下一个死的就是笑残锋。智谋和阅历是重要的财富,但年轻的生命才是一切的希望。或许最坏的情况下四宗甚至全道域成年人都会被杀死,那个时候他们的孩童中也仍然有凯风弼羽这样的人物在。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贸然行事九死无生枯坐也是待毙,泰玥皇锦赌了。她不配合,颢天玄宿当下就能让阴阳学宗完蛋,她宁可阴阳学宗在颢天玄宿手中完蛋不愿意被墨家设计完蛋,她去尽量坑墨家一把,无论结果如何,胜于坐以待毙。赌赢了阴阳学宗的地位会好得多,不赌死也不瞑目。

       她赢了。结果比她预想的更好。不是因为她的运气,是因为她的弟弟。她没想过裕铂早不是那个小男孩了,他依旧温柔宽容,但他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他比她做的更好。

       泰玥皇锦离开前,完全没有将计划透露给檐前负笈。她只告诉他无情葬月是玉千城的私生子,希望他万一被逼到绝境至少能以此翻盘。她知道这样“连坐”不公平,父亲的罪孽何时应由儿子承担?但她也知道面对的人何其无耻,她愿意以生命守住自己的尊严,但她不想放弃弟弟和传人的性命。

       她到现在才知晓,直到她此刻归来、将一切和盘托出,裕铂都从来没有公布这件事。

       他守住了阴阳学宗,也守住了他的心。若他守不住,无人有资格责怪他,但他自己历经艰辛也要守住。她还在愧疚没能为他遮风挡雨的时候,他已经在为她遮风挡雨了。泰玥皇锦不得不以他为荣了。从今以后她可以骄傲地对世界宣布这是我的弟弟,像她一直以来在心里说的那样。

       “长姐,”檐前负笈突然想起了别的事情,“鸣觞还活着。”

       出乎他意料,泰玥皇锦霍然变色。

        

       黑暗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鸣觞抬起手掩住光。待视线适应,他浑浊的瞳孔似乎有了一丝光彩。他认出了扯住他的人。

       “宗主。”他说。

       泰玥皇锦没看他。

       “丹阳侯,”她说,“若我没记错,你说过处理学宗叛徒时愿伸出援手。”

       “只要你勇于开口。”

       “借你们星宗最高的所在一用。”

       檐前负笈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丹阳侯带路,泰玥皇锦扯着鸣觞一路上了镇天台,把他往边缘一推。檐前负笈差点冲上去拉人,丹阳侯一抬胳膊就把他截住了。

       鸣觞踉跄了一下,跌坐在地,回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泰玥皇锦。

       泰玥皇锦居高临下愤怒地看着他:

       “你想死?觉得活着没意思?独自幸免于内战很痛苦?好,跳下去,跳下去就完了,以后别来累我,别累裕铂,别累士心。”

       “宗主……”

       “别叫我宗主。”泰玥皇锦差点一脚把鸣觞踹下去。她扭头就走,檐前负笈追上去叫:“长姐!”

       “滚!”泰玥皇锦怒极,当着丹阳侯的面就喝道。

       檐前负笈待要再说,泰玥皇锦早已不想理他,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她征得了丹阳侯同意,要求将镇天台锁起,谁都不准上去。她看鸣觞跳是不跳。

        

       被血染不绝重伤过的数人及亲友聚集在一起。泰玥皇锦、檐前负笈、天雨如晴、颢天玄宿、丹阳侯,还有不得不在场的无情葬月以及维持和平的皓苍剑霨。这些人中颢天玄宿和丹阳侯作为天雨如晴亲属出场,其余被血不染所伤的三人只有檐前负笈伤口痊愈,一丝后遗症都没留下。

       算上不在场的,痊愈者还有风中捉刀。这一切令人很难不猜测血染不绝对人类的恶意中含着使用者的选择。

       “飞溟,你记得什么,直说便是。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也没人会怪你。”

       无情葬月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他隐约有感觉,但难以分辨。待他交代完离去,众人一时陷入沉思。

       “如晴伤在脊椎附近。”颢天玄宿说,“虽未直接伤及脊椎,但伤害波及,似乎已成定势,无法治愈。”

       皓苍剑霨说:“风中捉刀伤势愈合无恙,是否因为飞溟潜意识里不想伤害他?天雨如晴伤重但不危及性命,是因为她是女子,血神留情。檐前负笈……”

       檐前负笈的伤是血神带着杀意刺的。但情急之下刺入右胸,未立时取他性命,泰玥皇锦以血亲秘法转移伤势,身为阴阳宗主的她压得下这一点邪气。

       所有人都看着泰玥皇锦。檐前负笈想起姐姐离开前伤并没好,但她自从回来一句都没有说。

       “应付得过来。”泰玥皇锦只是说。

       “什么算应付得过来?没要你的命?也没让你在被挤兑的时候给整死?”丹阳侯问。

       “丹阳侯!”檐前负笈大怒。

       “你要看看吗?”泰玥皇锦冷冷回呛。

       天雨如晴忍不住笑了,檐前负笈和皓苍剑霨捂住脸,丹阳侯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无他事,泰玥皇锦先告辞了。”泰玥皇锦起身,施礼离去。檐前负笈突然发现她背过身体后似乎不易察觉地按了一下心口。

        

       第三天,泰玥皇锦要来镇天台的钥匙,打算上去看鸣觞。

       “乐师不会有事吧?”士心问。

       “不会。”泰玥皇锦说,“等了两天都没看见尸体,可见他没那个胆量。”

       “长姐,他是没那个胆子,你忘记了,鸣觞恐高。”

       泰玥皇锦动作一滞,想起此事,扭头看檐前负笈:“为什么不早提醒我?”

       檐前负笈很委屈:“我那天就要说,你不肯听。”

       泰玥皇锦打开门,四处扫视。果真鸣觞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极其恐高,根本不敢靠近镇天台边缘。士心跑过去,乐师乐师地叫着。

       泰玥皇锦惯了他二十年,看他这副样子还是心软了,过去问:“怎样,还想死吗?”

       “宗主。”鸣觞攥着善恶分箫的手臂捂着脸,另一手捂着眼睛,从指缝中辨认泰玥皇锦,“宗主。”

       “乐师?”士心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什么事?”泰玥皇锦问。

       “宗主。是你吗?”

       “不是我,还有谁会管你?”

       “宗主。”鸣觞又说。他突然抓住泰玥皇锦的手,似乎要分辨是不是她。泰玥皇锦皱了皱眉头,但没抽开。

       鸣觞确认了是泰玥皇锦,放下捂脸的手臂,攥住她的衣襟,混沌的眼中放出茫然的光:

       “宗主,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为什么放弃我?为什么不来寻我?我以为……”他缓缓松开手,缩回自己的角落,“我以为,只要宗主活着,一定不会不管我。”

       士心在一旁听着,突然觉得乐师很可怜,也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乐师。当时宗主先想着要让他平安,乐师被放到他后面了。

       “我以为宗主已经死了。”鸣觞低声说。

       檐前负笈也为他心酸,但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回敬:“你才死了。”

       没人理他。鸣觞昏过去了。

       泰玥皇锦确认了鸣觞昏倒,直起身对檐前负笈说:“带他去休息吧。”

       她又抚了一下胸口。士心注意到了,问:“宗主,你还好吗?”

       得到的回答是泰玥皇锦瞪了他一眼。

        

       戚寒雨跟在千金少身后,看着师父目标明确地到了覆舟虚怀待审成员的关押区,指名要见翱大宗。笑残锋冰冷的眼神打量了翱大宗半秒,单刀直入:“你曾经跟着西江横棹兀者吧?”

       囚犯看起来并不意外此问,咬紧牙没有说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后面的戚寒雨身上。这个少年五官里有太明显的西风兀者的影子。

       真正出乎翱大宗意料的是神啸宗主并没纠缠西风兀者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换了话题:“当初刀宗门徒姚百世和骆千秋被杀,你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

       “你们对碎星刃涂万里,又都说了些什么?”

        

       从监狱出来,戚寒雨欲言又止,终于叫道:“师尊。”

       “怎么了,徒弟仔?”

       “那个人……翱大宗,他会活到被审判的时候吗?”还是会像爹亲一样自尽?

       “或许会。阴阳学宗这些人,我也不了解。”笑残锋停下喝了口酒,“哎,看来审判是逃不了去了,到时候我就听星学那些人说什么,觉得谁有道理就跟着谁投票。”

       “这样……不好吧?”

       “怎么不好,你师尊我又不是不动脑子,我是听他们谁说的有道理按谁的投,都听不出道理我就跟最轻的那个。徒弟仔,怎样,不信任你的师尊啊?”

       “不是,我……”戚寒雨又停下了。终于,他说:“师尊,我做错了吗?”

       “啊?”

       “我听说了师尊辞去神君之位。你当初说让我拿天师云杖来换,现在……”他不知道如何措辞,却摘下啸穹碎片做成的项链,要交到千金少手中。

       千金少摆手:“项链给了你就是你的,云杖给了我就是我的,我想交就可以交出去。徒弟仔,你要赢下那一场天元抡魁,你已经做到了。”

       “我……”戚寒雨突然泫然欲泣。

       千金少看着他,目光里有罕见的一点严厉,最终还是归于疼爱。他叹了口气:“徒弟仔,你还记得你在师兄墓前怎样说?再也没人能叫你们废物。”

       戚寒雨稍微脸红,他没想到师尊站得远还是听到了。

       “其实早就没人叫你们废物了。从来没人能。师兄当年是输给了天之道,可他比刀宗那一代人都强。啸穹破了一点,也还可以用,很好用。百世千秋骂你们,他们已经死了。万里从输给你再也不能那么叫。至于师叔,唉,你也知道。”他把手搭在戚寒雨肩膀上,“徒弟仔,你马上就要十八岁了,要成年了。你想为师兄做的已经做到了。放过自己吧。”

       放过自己吧。

       即将成年、尚未成年的少年,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随即嚎啕大哭。千金少没安慰他。他等着戚寒雨哭到狠狠一抹鼻子,将酒囊递给他,看着他痛灌了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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