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半生緣

丹阳侯联系上泰玥皇锦,告诉她他在收拾妹妹遗物时发现了她弟弟的手笔,让她来取。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没必要在这点小事上怄气。

泰玥皇锦那边没回应,丹阳侯说完就挂了电话。泰玥皇锦知道他会如约出现,并且不会带人围捕她。就算他不出现,她已经能够原谅他这一次的不如她所望了。她回想丹阳侯口中信上的文字,故去弟弟的脸庞又清晰浮现在眼前。他早就长得比她高很多了,她没反应过来,现在心中的竟还是一张娃娃脸。昔年的娃娃即使早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信念也有了自己的爱情,却为了照顾她这个姐姐一生没有成婚。

士心还和他们在一起。裕铂的遗物,丹阳侯问过给士心吗?

念头一掠而过。泰玥皇锦看了眼时间,起身打开衣柜。她贴近心口的衣服上有个暗袋,内中的钥匙她很快就要用到。



丹阳侯对着面前的信笺发呆。舒远心活着的时候从没透过口风。他这妹妹一直是藏得住秘密的人。哼。或许是他和大哥总是太孤立她了。不可能,她有什么话还是会和我说,不然也会和问心无愧说。问心。他的注意力又回到眼前。死人给死人的信,生人要拿给生人。何苦呢?

他不知道。他相信泰玥皇锦也一样不知道。

丹阳侯试图想出泰玥皇锦那个弟弟的长相。他失败了。甚至舒远心、大哥、他自己的长相他都未必记得多正确。信落款是三年前。三年前舒远心和那小子共事过一段。三年。三年来他的妹妹没向他们透露一点口风。

才三年。丹阳侯的人生经历何止十数个三年。颢天玄宿更多。舒远心那个不长进的小丫头才在乎三年。苍苍、士心、戚寒雨这些孩子才在乎三年。

他的妹妹死了,死之前都来不及说出她珍而重之保守了三年的秘密。



士心坐在僻静的风口。从丹阳侯拿着那封信来找他,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等一下他要去看苍苍。苍苍之前哭得睡着了,现在应该还没醒。

天市垣也去世了。先是辅士,后是剑宗宗主,再是天市垣。他们曾经亲密共事,现在要在另一个世界聚首了。

他擦了一把眼泪。

他想念辅士。失去辅士后他跟随宗主来到星宗,天市垣对他很好。皓苍剑霨那时刚接任剑宗宗主,和其他三宗重要人物站在一起议事还不太自在。士心就此留在星宗,继续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去。辅士、剑霨、宗主,天市垣。辅士是因为剑霨宗内没看好血神被杀的,宗主认为是剑宗责任,向新任剑宗宗主追讨,杀了剑霨。士心不愿意看这样的事情发生。血神破封不是剑宗愿意的,辅士牺牲更不是皓苍剑霨乐见的。无辜的个体怎会负上不死不休的血债?他隐约记得辅士向他讲过。宗主,宗主没讲过,但她举止无不透露出同样的理念。士心不愿去想。如果可以,他宁愿因为不是故意就不追讨,他不愿意失去而失去的已经够多了。



颢天玄宿站在镇天台一角,向下可以看到丹阳、苍苍、无愧房间的窗户,也可以看到躲在僻静所在抹眼泪的士心。阴阳学宗的这个孩子是很好的孩子。

如晴死了。颢天玄宿忘不了濒死的小妹恳切的神情。她躺在绝望的二哥怀里,凄婉的眼睛流露出对生的眷恋,嘴唇翕动努力地想说出什么,血将丹阳的紫衣染上更深的紫色。丹阳侯紧紧抓着妹妹的手叫她的名字,让她不要死让她撑下去,凑近了去听她要说什么。颢天玄宿毫不怀疑如果血神当时一剑劈去他的弟弟和妹妹就一起死了。他拼了命挡住血神。当他回头时小妹已经停止了呼吸,秀丽的脸颊上还残留着恳切的神情。丹阳侯抱着妹妹的尸体一动不动,彷佛他才是死了的那个。从小和他吵架的妹妹最后却来不及说出一句想说的话。

他知道他不如丹阳了解如晴。以前还有雪霏了解如晴,现在只剩丹阳了。

颢天玄宿几乎以为小妹言辞间闪烁的暗示是他的幻觉,直到丹阳真的拿来证据。于是小妹的意思被破译了:她希望他们保住她逝去的恋人的姐姐。

丹阳,你知道……

我知道,再加上我一份。舒远心为了檐前负笈要保泰玥皇锦,我也要保泰玥皇锦。

如晴是为了檐前负笈,你呢?是为了阴阳宗主,还是为了你自己?

这不重要。我要保她。

这不重要。半生过去,他的弟弟终于说出这不重要。半生间前前后后他们以为过重要的那些事,其实大多从来不重要。



戚寒雨的房间在苍苍隔壁,他听见进出的声音,知道是士心,几步跑出房门。士心正要离开,见他出来,打了招呼。戚寒雨跟上去说,我想请你带我去慈鸣道祭拜如晴前辈。

出乎他意料的,士心痛快地答应了。

慈鸣道不如他想象中的凄凉,新坟黄纸似有余温。戚寒雨和士心并肩站在上一任天市垣墓前,四手空空。戚寒雨问,为什么?

他以为会是士心问的,所以他约士心出来,但现在是他发问了。

不为什么。士心回答他。

爹亲死了,但是爹亲做了不好的事。檐前前辈做了什么?剑宗两位老宗主又做了什么?如晴前辈做了什么?飞渊做了什么?

你又做了什么?士心说出他想说的话。

你呢?

家祖杀了刀宗老宗主。令尊意图杀害阴阳宗主。剑宗没看管好血神。辅士是阴阳宗的辅士。天市垣是星宗的天市垣。就因为这。

先宗主遗骸上有令祖的武学不代表他就是被令祖所杀。当时的神君也没能证明。

重要吗?士心反问。宗主和太微垣曾以令尊为理由要剥夺你参加天元抡魁的资格,即便令尊罪证确凿,是迁怒你的理由吗?

阴阳宗主杀害仙舞宗主,是迁怒你的理由吗?戚寒雨反问。飞渊说了,你说阴阳宗主是为了她自己。

我不认为宗主是为了自己。我只是那样说。

什么?

我不想飞渊姐姐死。我也不想宗主死。我不想任何人死。我对宗主那样说,是因为我没别的话可说。

……

我说她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我自己。



泰玥皇锦打开保险柜。裕铂去世后她整理他遗物,发现若干张连缀点线的纸,数颗星宿连成一重两重心形。她来不及细想弟弟的意思,却鬼使神差地收起了一切。她与三宗决裂时只来得及拿上最随身的物品,当初学宗血洗后收起的纸张经过星宗纷乱,还整整齐齐跟在她身边。

裕铂。

后面的那句对不住,她怎样也说不出口。裕铂从来不要她说对不住。他说。她抱怨过重男轻女的父亲,却从不肯将她何其庆幸有如此温柔仁爱的弟弟宣之于口。裕铂遵从父亲的道理,他总要和稀泥,以为能将藕断丝连的家人粘囘一起。怎么可能。她一直生他的气,气他不肯面对事实,气他明明知晓父亲不能容她而她要活就不能见容于父亲仍希望她忍气吞声。父亲死了,所以裕铂站在她这边;如果死的是她,他怀念着姐姐照样会跟在父亲身边。

她怔怔看着纸上的心。他想委屈她,也委屈了自己。姐弟俩的区别不过是肯不肯委屈而已。他没反抗的勇气。

是吗?

心心相印在她眼前晃悠,漫天星斗连成爱情的形状,电话里丹阳侯生硬地念出的告白在耳边。她的弟弟,丹阳侯的妹妹。裕铂提起过那个女孩,她早知道他们认识。

她只知道他们认识。

裕铂是她的弟弟;他不是她。



丹阳侯终于找到了他压在箱底的信封。精良的白纸经历时光仍洁净如新,它没经历过的大半辈子就是没经历过。

那时候舒远心还是名副其实的小不点。现在。

他小心翼翼抽出两张厚纸夹起舒远心珍藏的情信。檐前负笈的字筋骨刚劲,力透纸背。他妹妹把正面裱上白纸对着镜子阅读欣赏,瞒过两个哥哥的眼目。现在衬纸已七零八落,还不够丹阳侯认出信中的字。他去找了凯风弼羽,阴阳学宗的传人定睛半晌,捧起信纸悬在水盆上,请他看水面上的倒影。

没出息。给她一面天市镜,她就光想着照镜子。如果是他的情书绝不会这样。他的……他的情书是太微幻与移魄摘魂的配合,是光天化日下不肯宣诸口的默契。他绝不会喜欢一个收到恋人的信偷偷藏起来对着镜子欣赏怕别人分享的小姑娘,他要是小姑娘也绝不会喜欢空有好皮囊好脾气写一手好字但没本事没出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年青小伙。

如果是他……

他也没能……

他没能保护他的妹妹。

他才是没用的那个。



泰玥皇锦戴上项链。项链是很久以前裕铂送给她的。刚有收入的小男孩,攒了很久的钱,兴冲冲地拿着认为最好看的银项链给对他冷言冷语的姐姐。

裕铂大约不知道这条项链被她视作最珍贵的首饰,直到现在。

她经历过苦难。家园眨眼化为废墟,无处诉说的冤情压在肩头,她要保护着其余的人从焦土上播出生机。她始终不相信义兄杀了刀宗宗主。杀了又如何,但为何要杀?她不相信。她相信他杀了玉千城。以莫须有的罪名仗势压人,不杀是傻子。不杀,刀剑照样寻仇;杀了,阴阳学宗要对抗的少了一人。

她不愿意后人再经历如此艰辛,因此她督促门人,以现在的辛劳换未来人逍遥。

裕铂有异议。他现在就想逍遥。现在如何逍遥。

伤口从后背穿到前胸。裕铂背对敌人,他要保护士心,来不及转过脸摆出一个英雄的死法。她是个什么姐姐?她不在乎弟弟是否对自己敢怒不敢言,她只想做她该做的,负起姐姐的责任。剩下的区域是她的自由,任何人休想干涉她的自由。

裕铂死了。他死了。我算什么姐姐?算什么⋯⋯



泰玥皇锦递给丹阳侯一曡大小不一的纸,漫天星斗都组成深深浅浅的心形。墨迹尚未淡去,落笔的人已不在了。

我回了一趟学宗。泰玥皇锦说。

你也不知道。丹阳侯的语气不含半分惊讶。

我不知道。我不是个好姐姐。

你……

丹阳侯说不出她是。

泰玥皇锦叹息。

你比我好。丹阳侯终于说。

都过去了。泰玥皇锦说。都过去了。他们都死了。失职极了的哥哥与差劲透顶的姐姐。斯人已逝,她不要踩着死者的尸骨给生者安慰。哪怕生者是她自己。尤其生者是她自己。

你比我好。丹阳侯重复。

泰玥皇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正打开丹阳侯带来的信封,手指眷恋地摩挲白纸,好一会儿才切入纸间让弟弟的字迹重见天日。她将画满心的纸放进信封,顿了顿,摘下项链在挂坠上一按,展开其中的纸条。丹阳侯看了一眼就别开了目光。他不能再去看妹妹熟悉的笔迹。

“我本想留下。现在,还是交给你比较放心。”她徐徐说。

丹阳侯木然在桌上点着他看到的星宿。食指划过去连起一颗心的形状。他画了几遍,泰玥皇锦终于跟上他的动作。她在她手指所及的方寸缓慢地连缀起同样的星斗。丹阳侯停下,划一颗心的手握住划一颗心的手。

泰玥皇锦的手在丹阳侯手中放松下来。

一瞬的理解与安慰比起现实的难处是没有用的,短暂的依靠消失,面临的艰险依然。原来他们老到认可短暂的一瞬的时候了,她终于愿意承认。



泰玥皇锦第一次拒绝丹阳侯是因为丹阳侯帮她。他看到她和一群修真院同学打架,二话不说上来帮忙。他比诸人年长,占了优势,泰玥皇锦又是不要命的打法,另一方很快做鸟兽散。

“你去哪里?”丹阳侯问她,“你不该回修真院吗?”

她去医务室看裕铂。她爱哭鼻子、不会打架又爱打架的弟弟。他常以正哭着挨打或眼看要挨打的状态进入姐姐视线。泰玥皇锦不觉得她和弟弟关系有多好,但她毕竟是他姐姐。

丹阳侯说他也有妹妹,两个。小的还好,大的那个从进家门没听过话,丹阳侯直想掐死她。

他的妹妹不是亲妹妹。他们兄弟姐妹都是收养的。听他们相处,似乎比亲姐弟的玉帛裕铂还好些。玉帛。他们已经聊到彼此名字,泰玥皇锦说了她更愿意被叫道号。裕铂见姐姐带着陌生人来看他竖起浑身嫩刺。男孩子之间更有话聊,儿童的敌意很快卸去。泰玥皇锦无聊地想着若她是男孩父亲也必然会再要一个的。

回修真院的路上,丹阳侯半途告辞。他看她已经平安无事,又要回星宗,说下次再见。

泰玥皇锦确认他要走,说:“不用再见了。”

如果他不陪她走回修真院去接受打架的惩罚,那她宁可一开始就不要他的帮助,反正最后还是她一个人。



丹阳侯翻着稿纸,想起檐前负笈小时候的样子。他不在修真院,与儿童裕铂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泰玥皇锦介绍他们认识,第二次,比太微幻高不了多少的男孩冲出来要打他。

泰玥皇锦没说错,她弟弟没有打架的本事,现在丹阳侯还没动,对面的小男孩已经捏着拳头快哭出来了。

“你干嘛?”丹阳侯问。他本来就凶,想着够吓走。

“你欺负我姐姐!”孩童鼓足勇气蹦出一句话。

丹阳侯莫名其妙,他回想和两个妹妹交流的方式,诱导小孩道出缘由。最后他明白了小孩打架是想教训在他看来欺负了姐姐的人,就算打不过。

他也明白了在泰玥皇锦的弟弟眼里她是难过的。

丹阳侯没和檐前负笈打架。他回去和颢天玄宿说起。彼时颢天玄宿还在观星读易热衷研究天道应诸人事的阶段,听完对他说,此子难得善终。

你干嘛咒别人弟弟?小鬼又没打着我。

当然不是诅咒。

颢天玄宿细心解释,那个孩子没有本领仍执着于保护重视之人,这样的人若不改变,至少应该生在和平年代。一旦四宗再乱,不擅长杀人的人没有容身之处。

颢天玄宿说对了。血神降临,阴阳学宗首当其冲。檐前负笈当真许多年来没有一点长进,他总想着保护重视的人,却从不肯精进自己。

这样的他竟然做到了。他所保护的凯风弼羽现在还平平安安。而丹阳侯,那年曾经要写的信至今仍未动笔。



他们最后一次亲近是在泰玥皇锦带着士心狼狈逃到星宗后,距今不远。疗伤时泰玥皇锦短暂地崩溃了,丹阳侯正好在场。他不在谁在?

阵雨般的哭泣。丹阳侯并没有说他不久后会一探血神,泰玥皇锦早已不问了。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宗门,谁也不是谁的依靠,并肩而行却从不在同一条跑道上。

她的脆弱很短,她失去的不止弟弟。丹阳侯还等着安慰她,她已经搁开悲伤考虑宗门后面的路。她早就不苛求他和她一起走到最后了,只是她一个人所要面对的要求她的一切。



你知道他从来没有变。

眼泪滴在桌上,滴在拭泪的手上。

从来不肯有一点长进……傻瓜……

她早忘了弟弟具体的劣迹。她不介意弟弟害她打的架,她没想过那是他为她打的。是也罢不是也罢,他们是姐弟,什么不是理所当然?她记得她嫌他对不起学宗,也记得她对不起他。她本该是他最后的依靠,结果他却成了在她前面迈向死亡的那个。

事到如今,她不留恋生命。

士心会长大。她能走过来的路,士心也能。阴阳学宗的传人有傲骨。她希望士心做得比她好。别依赖谁,也别仰仗谁,想不被欺负,靠自己的努力。她试着给后人建造一个稳妥的家,半生努力一夕化为乌有。士心须得再从头开始,一代又一代。

“这些,你给她吧。”泰玥皇锦说。她保护不了。

“你没什么话对凯风弼羽说吗?”丹阳侯问。

泰玥皇锦摇了摇头。她知道士心就在这里,隔着重重埋伏热切地看着她,像每次做错事情无可推诿的时候一样想撒娇地叫宗主。她不能再给他依靠了。她无可依靠何足道也,可怜士心幼失怙恃,年未弱冠又落得孑然一身。

她眷恋地抽回手,准备起身。丹阳侯没有强留。他眉头紧锁,大约不是在和她想同一件事情。

她能对士心说什么?只有一句话,不能对他说。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如此微不足道。

对不起。

“那就好。”丹阳侯说。

他在她之前起身,将手伸给她。泰玥皇锦疑惑地望着他,将手握上去。

“你……”她没说完。

他没打断。她明白了。

不需要。不介意。不迟。他还活着,她还活着,还来得及。他看得到她没诉诸语言的话,她认得出他模糊点出的星。他们不在最合适的年纪,不是最善良的人。该活下去的已经死了,该死的人还活着。早就晚了,还来得及。从前多少次双双走来结果都是各自离开,不久又并肩而行。这次该是终于彻底结束的告别了,如果他们仍然没有一起走出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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