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四宗VS野心家】MISERĪS(下)爲我心憂

仙佛茫茫兩未成,祇知獨夜不平鳴。

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倖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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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开始,被软禁的阴阳学宗·代·宗主·檐前负笈、高位截瘫的仙舞剑宗·宗主·皓苍剑霨、重伤虚弱的紫微星宗·位置不稳的·天市垣·天雨如晴在寄鲲鹏眼皮底下挣扎着不被当成炮灰还要保护所爱之人的故事。这章辅士和剑霨出现较多,下章剑霨和如晴会更多,再下章才有大篇幅的士心。

辅士的诗号用了上面的,剑霨的还没找到,剑宗除了莫离骚(诗号还明显是慕容府的)、霁寒霄(加入覆舟虚怀)、无情葬月(文青,特例)似乎都没有诗号,难道就不给剑霨找了?还是像飞渊一样稍微改个什么?

下卷就不像上卷一样完全紧跟剧情了,会对剧情有调整,比如迁徙到刀宗的戏份我为了突出寄鲲鹏的压迫感延后了。

顺便一提,写完这章之后两天剧情更新,看到果真放弃尊严在野心家眼里还不够,还要放弃良知和底线。慷他人之慨的墨家。


一九·百无一用

       离泰玥皇锦突然离开并不算很久,檐前负笈艰难地取得了四宗会议上学宗的话语权。他改了装束,有了诗号,作风强硬,言辞锋利,活脱脱另一个泰玥皇锦。士心跟在他身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可见檐前负笈还没学到泰玥皇锦对孩子凶的那套。

       不止对孩子,他对朋友和女朋友——现在是未婚妻了——也是依旧温柔耐心体贴。飞渊虽坚持声称是泰玥皇锦打伤皓苍剑霨,却没因此迁怒奋不顾身救她的凯风弼羽。四宗眼看支离破碎的关系神奇地回到了平静期。

       阴阳学宗的代宗主和仙舞剑宗宗主关系很好。去掉粉饰,檐前负笈现在半负责皓苍剑霨的伤情。他再次改动传形纸人,为皓苍剑霨做了三个,一个交给飞渊一个交给莫离骚一个留下。皓苍剑霨坚决要求改掉无差别被召唤的功能,他担心让徒弟看到不雅观的画面。事实上若非仙舞剑宗有术法根底的成员太少,皓苍剑霨说什么也不可能答应把纸人给飞渊。

       莫离骚则发现了纸人的新用法。他五感过人,之前夜里起床跋涉敲门要求“皓呆、菜鸡,你们安静点”,现在则可以直接对纸人吼上一句。檐前负笈被吵醒要分辨不是他们在夜谈的时候,莫离骚已经把联系切断了。

      “天之道在天剑慕容府被宠坏了。”檐前负笈抱怨。他头昏脑胀地跳下床,被冷风一激,清醒了些,放弃去敲莫离骚门的念头问皓苍剑霨,“喝水吗?”

      “喝,谢谢。”皓苍剑霨大约想反正檐前负笈也爬起来了。

       皓苍剑霨接过水,喝了两口,才说:“我看你才是被阴阳宗主宠坏了。”他与檐前负笈私交不错,习惯在非公众场合随意称呼。

       檐前负笈苦笑:“你若在一个月前说这话,我一定要说你羡慕你来当她弟弟。”

      “我不羡慕。剑宗需要更好的宗主。”

      “浪漂萍?”檐前负笈条件反射地以为剑霨暗示学宗需要“更好的”代言人。

      “你敏感得过分了。”

       檐前负笈也发觉了。这些天来别人一个动作他都要在心里揣摩上三四遍,弄得自己神经紧绷。他不能和任何人说。不能让士心担心。不能给天雨如晴添麻烦。皓苍剑霨自己已经够惨了。鸣觞,就算这不靠谱的—— 还活着,檐前负笈也不会脑抽到和他说心里话。如果长姐有惯坏谁,一定是鸣觞,檐前负笈在其中也有功劳。

       檐前负笈叹了口气。

      “对不住。”他说。

       他不是没试着放松自己——就像学宗惨变刚发生时般,看光明的一面,和朋友们说笑。皓苍剑霨比他看得开,自己肩部以下都不能动弹还开解檐前负笈,刚搬过来时莫离骚几乎每天都要敲门让他们莫再说笑扰民。但檐前负笈其实已经笑不出来了。剑霨口拙,能说的说尽,他陷入了单独的悲伤中。

       孤身一人。没有长姐,没有士心,没有朋友,没有恋人。

      “没什么对不住的。”皓苍剑霨宽慰他。

       檐前负笈又叹了一口气。本来应该是他安慰重伤的剑霨,现在反过来了。

      “天雨如晴情况还好吧?”皓苍剑霨又问。白天檐前负笈探望回来已经对他复述了一遍,如今没别的话说,他再度问起。

       檐前负笈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真心的笑容:“还好——本希望去照顾远心,没想到得先来照顾你练手。”

      “重色轻友!”皓苍剑霨控诉。要不是他只有一个枕头,绝对用来砸檐前负笈。要是泰玥皇锦就不会有这种顾虑:拿枕头砸完弟弟,还得让弟弟把枕头捡回来——也不一定,也可能嫌枕头脏了,让他把自己的贡上来。至少以前她是这样的。

       提起姐姐,檐前负笈的笑容不由又消失了。皓苍剑霨待要安慰他,又想不出能说什么话。泰玥皇锦明与四宗反目,檐前负笈实为三宗质子,天雨如晴和皓苍剑霨话语权岌岌可危几乎自顾不暇,这个时候他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还有什么安慰的话?

       静默的夜里忽而响起呼喝声。

      “来人!来大夫!”

       檐前负笈再次惊起,匆匆拿了外袍,说:“你休息,有事情我会通知你。”

      “不会是霁云回来了吧?”皓苍剑霨突然说。

      “如果是,第一时间告诉你。”

        

       果然,被发现的是重伤的霁云。檐前负笈出门就撞见了天之道……莫离骚,被一路扯过去。霁云身上的伤是逍遥游所为,阴阳学宗在此地的只有三人,莫离骚是个正常人,不会想到强命士心救人。

       檐前负笈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不行,不是常规功体的伤势。他大声喊道:“浪漂萍!浪漂萍在哪里?”他学艺不精,不敢妄动,生怕反害了霁云性命。眼看少年状况不稳,他又无计可施,急得额上冒出汗珠。

      “在这!”

       士心声音响起。浪漂萍先出现的。他看了一眼霁云状况就告诉莫离骚:“死不了,残不了,你想干什么就去吧。”莫离骚不和他客气,头也不回地出门了。士心看看莫离骚看看浪漂萍,不知道该留下来帮辅士还是跑过去充当辅士的眼睛。

       是霁云,性命无忧。檐前负笈抽空给皓苍剑霨传去一句话。

      “你帮不上忙,想看热闹就去。”浪漂萍说。

       檐前负笈冷笑一声。自从浪漂萍当众对泰玥皇锦落井下石,檐前负笈处处看他不顺眼,二人一直是见面不言的状态。这次情况危急,关系孩子性命,算是檐前负笈说了第一句话。

      “士心,你若担心醉梦无花,可以留在这里。”

       檐前负笈刚要走,士心欢呼:“他醒了!”

       没醒。昏迷中的霁云仍然痛苦,但是可见已有意识,他嘴唇蠕动,重复着一个字:“寄……寄……”

      “寄鲲鹏。”檐前负笈一下明白了。他拍拍士心的肩,起身去找莫离骚。寄鲲鹏诓骗霁云卧底,说到底不关他檐前负笈的事,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诓骗一个年仅十六的孩童、置其性命于危不顾,这等人怎可任其逍遥。他守过桃源渡口,那时担负的也是全道域的安危,虽然只是第一重关卡。

       就算那人是海境师相、墨家九算、封鳞非冕欲星移也不行。

        

       莫离骚剑指寄鲲鹏,看样子无论他是粟是鲲是鹏,都逃不脱洗尘利刃。

      “剑雅先生可否先听寄某一言?”寄鲲鹏依旧气定神闲。

      “欲星移,霁云说要见你。”檐前负笈插进来说。

       莫离骚头也不回,反问:“你说霁子要见他,可有证据。”语气是料准了檐前负笈孤身前来没证据,自从听证会后人人都学会了这一套。

       檐前负笈摸出纸人:“点三清,开天光。”那边皓苍剑霨的声音响起:“我听见了,霁云昏迷之中,还重复着寄先生的名字。”

      “敢问他称呼寄某什么名字呢?”寄鲲鹏不慌不忙地问。

       檐前负笈看出寄鲲鹏针对的是天之道。一部分的他想事不关己早早退开,免得祸延已经举步维艰的他与士心;另一部分的他叫着寄鲲鹏这个混蛋算计他长姐,谁看寄鲲鹏不顺眼谁就是他的朋友;还有一个微小的声音提醒他,无论有意无意,莫离骚当天通知皓苍剑霨前来听证会,帮了檐前负笈大忙;另一个更恶毒的声音说,是天之道要追杀泰玥皇锦,你没见到士心额上那日血淋淋的伤吗?是寄鲲鹏要算计天雨如晴,好使审慎冷静的她退下天市垣的位置,寄鲲鹏和天之道相争岂不更好吗?

       莫离骚却猛地收了剑。

      “去见霁子。若你妄言,莫离骚随时可将你毙于剑下。”

       寄鲲鹏想说什么,檐前负笈上前打断:“欲星移,这不是你的海境。”

       寄鲲鹏看向檐前负笈的时候完全撕掉了那一点客气的伪装:

      “但此地也不是辅士的阴阳学宗啊。”

      “天师定下天元抡魁,是重视教育。你教唆未成年的霁云涉险,罔顾少年福祉,犯了道域大忌。”檐前负笈回敬。他已经不想理会那套没人保你神君保我万一有事你猜信你信我的把戏了。寄鲲鹏触动了为人的底线。霁云才十六岁 。若寄鲲鹏教唆的是士心,此刻檐前负笈已经上去拼命。寄鲲鹏若挑唆刀宗起来攻击他,檐前负笈就去求丹阳侯、求颢天玄宿、求莫离骚、求剑霨、求随便谁。事到如今,他不怕不要脸了。就怕寄鲲鹏连孩童性命都不屑一顾,可见其泯灭良心,要对付他恐怕不要脸还不够、也得连良心丢了才行,那檐前负笈可就不敢答应了。

       不大的一圈绕回,颢天玄宿也在。守在门外的除了士心还多了苍苍和戚寒雨。年轻人混熟得真快。檐前负笈等到霁云清醒才离开,离开时莫离骚仍静静等在门外。檐前负笈不想听少年们谈笑,突然,不知为何。回去后他对皓苍剑霨详细交代了一切。

       那一夜下半时间里,檐前负笈第一次对自己使用操梦术。

        

       作为紫微星宗的第三……第四个重伤者,霁云的恢复实在很快,不出几日已经活蹦乱跳。莫离骚一反常态,一有时间就去陪他,任谁都看得出他在绞尽脑汁逗霁云开心。

      “你本色表现,不用刻意,霁云就会很开心。”皓苍剑霨说。

      “多谢皓……宗主。”莫离骚艰难地改了口,霁云立刻睁大了眼睛:“师父,你会记人的名字了!”

       莫离骚摇头:“没有。我能记住的人名依旧寥寥无几,但宗主帮我想了个办法,如果记不住人名,就称呼职称。你看,我现在记得这位是剑宗宗主,你是我的徒弟。这位的名字有逻辑,我记得他是来自阴阳学宗的檐前负笈,你们认识吗?”

      “认识。”霁云说,“士心给我们分享过檐前前辈做的芝心糕,很好吃。”

      “不是我做的。”檐前负笈说,“是我命人准备的。我的厨艺没那么好。”

      “我的厨艺倒是不错。”莫离骚说,在场除了他的徒弟谁都没把这话当真,“檐前负笈除了会术法掌法厨艺茶艺,还有项很有趣的才能,他会作诗。”

      “真的吗?”

      “当然。我何曾骗过你。檐前负笈,作一首给我徒弟看看。”

      “天之道。”皓苍剑霨出言欲阻止。

       檐前负笈摇头:“不作。哪有这样的。”

       莫离骚自说自话的本事了得,他转眼就继续:“规则定为这样:要有景色,有动作,有暗示至少两个人。我开始。”他吟道:“‘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银、红,霁子、宗主和我的衣服都是这种颜色,吹箫望远是动作,银汉红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檐前负笈脱口而出。星辰。天雨如晴的伤势。她身体不好,少了她的星,夜空中再多璀璨光芒又有什么意义?

       莫离骚难得正色:“檐前负笈,霁子还小,你不该在他面前吐露情爱心事。下次有心事来找我,我会尽宗主朋友的义务。”

      “我谢谢你。”皓苍剑霨由衷地说。要不是他和莫离骚同属一宗,恐怕要感谢莫离骚全家。

      “不用客气。下次有什么难得的糕点,别忘记叫上我。”

       檐前负笈想说你不解释霁云绝对不会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解释了他也不知道,你看他亮晶晶的眼睛,赶紧闭上你的嘴。莫离骚却完全会错了意。他见徒弟不解,解释:“檐前负笈在和紫微星宗三垣之一相处,预备结婚的。那位姑娘不幸受伤,于是漫天其他星辰,不论是颢天玄宿还是丹阳侯,对他都失去了吸引力。”

      “别人本来就对我没有吸引力,谢谢。”檐前负笈被他说得好像是个变态。

      “那你又是为谁‘风露立中宵?’”莫离骚十分敏锐。檐前负笈想不到一句无心之诗被他一解释也成了攻击的把柄。他只好回答:“为昨夜星辰。”

       他更想说莫离骚骗你徒弟去卧底的人不是我,别莫名其妙地迁怒,我不是愿意和逍遥游同出一宗,他要是听我的我早去让他回头了。

       皓苍剑霨打断了尴尬的氛围。他说:“霁云,寄鲲鹏要你卧底打探的到底是什么?”

       既然是剑霨宗主问起,霁云不认为不能说。他据实以告:“七闰传薪。爹亲告诉我那是用来复活死人的。”想起爹亲吉凶未卜,少年的脸色黯淡下来。

       檐前负笈皱眉:“让你找七闰传薪?”

       皓苍剑霨啊了一声:“若有起死回生之能,覆舟虚怀必定非常看重,岂可让你去冒这个险?”

       檐前负笈的思虑已经到了别处:“起死回生,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七闰传薪最多不过招魂,说能将死去不久的魂魄固定在阳间十九天。但研制麻烦,功效有限,招魂的术法众多,不受时限者亦不在少数。他若想要招魂,怎不直接用返魂香 ?”

       陌生的声音突然在极近处响起:

      “那便请辅士尽快研制出够用的返魂香。”

       人太近,那种不知不觉中被逼近、命悬人手的感觉太过惊悚,檐前负笈明知有莫离骚在此来人万不能造次,还是受惊地转过身。他马上知道自己的反应错了,如果遇见敌人,这一转身,他已经死了。

       来人形容陌生,长着夸张的大耳,眼下额角尽是细密的鳞片。跟在他身后的还有飞渊。

      “飞渊姐姐!”霁云惊喜地喊了一声。

       檐前负笈突然知道来人是谁了,是被他直呼其名了几天的欲星移,或者说,寄鲲鹏。

      “辅士先生不是说七闰传薪不如返魂香有效吗?正好我们没获得七闰传薪,请辅士先生尽快研制出返魂香,最好够二十天的用量,至少十九天。”寄星移说。他是寄鲲鹏时不离身的那把折扇不知去了哪里。大约和夏衣一起收起来了。 

       檐前负笈措手不及:“返魂香运作除了本身,尚需一面古镜……”

      “这面可以吗?”一柄铜镜被伸到他面前,檐前负笈欲待接过端详,持镜的手却只在他眼前一晃收了回去。但这一下够檐前负笈看清:“可以,还需要受术者大量的骨血。”返魂香易制,古镜易寻,但死者的骨血从何而来?惊扰尸体虽比不得惊扰亡灵,但也不是好事。

       欲星移却笑了:

      “不劳辅士担心,那人的血莫说复活二十日,就算复活二十年也足够。凯风弼羽难道没告诉你吗?血染不绝是第二把墨狂,我们要复活的是第一把墨狂上一任的主人。”

      “复活上一任主人做什么,它这一任的主人遭遇不测了吗?”霁云问。

      “阿云不要瞎说!”飞渊训他。

      “既有这一任的主人,你复活上一任主人做什么?”既知“寄鲲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檐前负笈自不会再傻乎乎地帮他。

      “辅士先回答吾的问题如何?”“寄鲲鹏”反问。

       檐前负笈清楚现下欲星移的话语权比他高得多,只能按下不忿,讥讽地说:“还需要那人生前的配偶或至少配偶中的一个。”

      “要配偶干什么?”飞渊问。

       檐前负笈直到欲星移要求才回答:“不然谁会想召唤一个死人?”

       一语既出,檐前负笈没有忽略欲星移的杀机。割鸡焉用牛刀?他想。天之道的外号很传神,他确实只是一只檐下啄米的菜鸡,一不小心就会成为被五花大绑的鸡,往下就是被做成菜。

       欲星移忽又笑了:

      “承蒙辅士回答吾的问题。现在吾回答你。寻找七闰传薪,是为了复活云棋水镜黓龙君。如果能以返魂香或其他什么代替,就看你的了,辅士。”

       他的眼中闪过居高临下的无情:

      “既以学宗术法召唤学宗之人的魂魄,其中,当然不能少了你那亲爱的姐姐。”

       接下来的事情檐前负笈稍微断片。等他冷静下来,欲星移和飞渊都已经走了,他被按在皓苍剑霨旁边的椅子里,莫离骚拦在他前面。

      “清醒了吗?”莫离骚问,“那人剑法很好,你若和他动手,没有活算。”

      “……多谢。”檐前负笈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不谢。真想和他拼命,先想好为了什么。”

      “……多谢。”檐前负笈还是别无可说。

      “既然清醒了,我们把刚才的诗写完吧。”莫离骚话锋一转。

       檐前负笈推辞:“我不能了。”

      “那我自己来。”莫离骚吟道,“‘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你看如何?”

       檐前负笈什么都说不出来。 

        

       敲门声响起时,苍苍已经要睡了。

      “等一下!是士心哥哥吗?”他推开门。檐前负笈站在门口。“啊,师……辅士。”他差点叫出“师叔父”。

      “苍苍,你要休息了吗?”檐前负笈温声问。

      “是啊,但是辅士如果想去看如晴师叔的话,苍苍很愿意一起去。”

      “多谢你。”檐前负笈由衷地说。他镇日忙碌,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来看天雨如晴。如果他敢和天雨如晴单独相处,丹阳侯一知道就会扒了他的皮。

       苍苍带路,檐前负笈跟在后面,敲门进了天雨如晴的房间。无愧已经帮天雨如晴换好了药,她床头点着一盏昏暗的灯,很像是在等什么人。

      “如晴师叔!我把檐前前辈给你带来了。”苍苍说着,眼神不由自主地到了床边的蜜饯上。

       天雨如晴对苍苍微笑:“谢谢苍苍。”她示意檐前负笈扶她坐起来,从床边小桌端起蜜饯,檐前负笈马上效劳。天雨如晴对苍苍微笑:“这是给你的。”

       苍苍吞了吞口水:“我不能要,这是师叔喝药的蜜饯。”

       天雨如晴柔声说:“拿去吧。你吃掉,师叔看着,比自己吃还开心。”

       檐前负笈把碟子塞到苍苍手中。

       苍苍接过蜜饯,有些犹豫:“谢谢师叔……苍苍应该离开吗?”

       天雨如晴笑了:“你别离开,就留在这里,困了再告诉檐前前辈,他会送你回去。”

      “好。”

       苍苍倒了水,坐在床边,吃着蜜饯。檐前负笈担心天凉,先给苍苍拿了板凳蒲团,再自己搬了椅子坐到天雨如晴身边。天雨如晴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一切,静静地笑着。他们依偎在一起,握着彼此的手。

      “伤还很痛吗?”檐前负笈问。

      “习惯就好些了,无愧每天都有来帮我换药。”

       檐前负笈沉默了。稍许,他说:“对不住。”他心如刀绞。可以猜测,是为了尽快诛灭血神,他们才仓促出击,因此有了天雨如晴的重伤。尽快诛灭血神又是为了不让他们先针对泰玥皇锦。士心都告诉他了。

       天雨如晴捏了捏他的手:“别责怪自己。阴阳宗主如果有事,你难过,我也不会开心。现在受伤的是我,我就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师兄们都在这里,我很安全。”她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檐前负笈明白,阴阳宗主此刻孤身在外,她若先被针对,檐前负笈该多担忧?

       天雨如晴轻声补充:“你总是一直想着别人,对谁都这么好,我才会这么喜欢你。”

       檐前负笈揽住她肩膀。天雨如晴靠在他怀中,眨了眨眼睛。

      “你最好了。”她轻声说,“千万别责怪自己。”说着,她落下泪来。想起他此刻多么难过,她就忍不住流泪。

      “你知道士心是个多好的孩子吗?”檐前负笈为她擦干眼泪,天雨如晴想到什么,抬起头,“当时他恳求掌门师兄和其他人给你一个为阴阳宗主辩护的机会,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就定阴阳宗主的罪。寄鲲鹏不乐意,声称关于阴阳宗主的一切都是十拿九稳了,道域不兴莫须有何以服天下那一套,难道证据指向到这个份上还有可能错吗?即使错,和真相的偏差也不会太大,能有什么严重的后果?我当时都以为士心一定无话可说了,可是士心他听到就说有啊,上次内战!你知道在那时人们都认为内战的一切证据指向都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一定不会有错、错也不会大错,于是有了后面的一系列悲剧。士心说出这句话,场面立刻安静了。寄鲲鹏什么都不能再说,大家都决定必须至少给你一个机会。”

       士心没有对他说这些。少年一字也不肯提自己为了辅士为了宗主做了什么。他不肯再给檐前负笈增添重担。

      “你一定不要太难过。”天雨如晴说,“你还有我,有士心,有剑霨。我们说好了,以后结婚有了孩子,要认剑霨做干爹。以后如果重开修真院,我们要去那里教书。”

      “你的伤,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天雨如晴佯作微愠:“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有,我们都要好好的,才有共同的未来。”檐前负笈捏捏天雨如晴的手,“等我禀明颢天玄宿,就来试着为你医治。”

       天雨如晴掩口而笑:“什么时候檐前负笈也要变成实践派了?”

      “理论派上用场,理论派就成了实践派。”檐前负笈说。他扶着天雨如晴躺下,吻了吻她,低语:“你要好好的。”

      “一定。”天雨如晴望着他,轻声说。

       檐前负笈叫醒打瞌睡的苍苍,送他回去睡觉。他心里纷乱的计划逐渐成型,第一件事是天雨如晴的伤。

       他直接掉了个方向。刚才他没对天雨如晴说,他这就要去禀明颢天玄宿。

        

      “进来吧。”颢天玄宿说。

       他尚未就寝,沉着的面容上丝毫看不出对于檐前负笈深夜来访的意外。檐前负笈看不透颢天玄宿,无论紫微宗主说什么他都不会太惊讶,因为无论什么都很难不让他惊讶。

       比如现在,颢天玄宿说:“我等你很久了。”

       檐前负笈致歉,才说:“关于远心的伤势,檐前负笈有些想法。”

       颢天玄宿示意他说,檐前负笈才讲:“利用三才之势,拟造至亲,彼此助益。在这种情况下,是远心得到助益。希望宗主准许。”

       颢天玄宿听完,说:“我知道这个方法。道理是以父母子形成天地人,借法借势,互通气运,是吗?”

       檐前负笈点头称是:“道理如此,只要稍加改动,能形成类似血亲间移伤代损的效果,长姐当初就是以这个术法将我的伤势转移到她身上。但三才之势平衡伤势比移伤代损温柔得多,且不受血亲之间的限制。”

      “但是这样,等于你与她缔结婚约,并且另需一名孩童认你们为父母,好使你能通过三才之势将如晴的伤转移到你身上。”檐前负笈连连点头。颢天玄宿问:“你征求如晴同意了吗?”

      “还没。我想先请求紫微宗主同意,因为那名孩童,最好的人选是苍苍。苍苍与远心亲密。我不会让借势累及苍苍,为她分担伤势的人只有我。”

       颢天颔首:“吾相信你能做到。”

      “请紫微宗主准许。若宗主允准,我会去询问远心和苍苍的意见。”檐前负笈谨慎地要求明言。

      “只要如晴同意,颢天允许。”

       檐前负笈喜极:“多谢宗主。”

      “如晴自小在星宗长大,星宗众人便是她的亲人。她既垂青于你,颢天相信你必值得。”颢天玄宿拍了拍檐前负笈肩膀,“祝你一切顺利。”

       这话从星宗宗主口中说出,就仿佛檐前负笈注定还会不顺利。

       檐前负笈告辞出门,却听见颢天玄宿突然道:“留步。”

       檐前负笈听话地回头。紫微宗主突然又想到什么问题?总不会是安慰他——该被安慰的是士心。他听见颢天玄宿问:“吾一直好奇,如晴为何垂青于你?”

       她说……我很好。

       这般昵昵儿女的言语,在颢天玄宿面前自然说不出口。有一瞬间檐前负笈罕见的脸红了。幸好天黑,颢天玄宿宽容地装作没看见。此刻檐前负笈庆幸面对的不是丹阳侯,否则对方早已想歪、把他打得站不起来了。

       对了,同样的问题从丹阳侯嘴里说出来,意思会是:“紫微星宗人才济济,我那个不成器的师妹怎么就看上了没出息的你!”从颢天玄宿口中说出……可能也是这样。

       檐前负笈冷静了些。

       一起骂丹阳侯?一起夜不能寐默然垂泪?一起……一幕幕往事闪过,此时此刻,哪一幕他都不想与人分享。

       请循其本。

      “刚到桃源渡口的时候,剑霨说没有老宗主的命令,他一步都不会离开。于是我约上远心……”

       他们悄悄进行了桃源渡口附近一日游,从清晨玩到黄昏,不亦乐乎。天雨如晴很快被他逗得捧腹大笑,回来时二人已经成了朋友,从宗门说到八卦。剑霨呆却心细,不久发现两个同伴明显比他对渡口附近地势熟悉不少,檐前负笈费了好些心思才糊弄过去。

       可能也不算他约上天雨如晴。他二人听到剑霨的尽忠宣言一拍即合,眨眼就拟定了出游计划。剑霨被蒙在鼓里,后来知道,大骂他们重色轻友。

       颢天玄宿听着,依旧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吾明白了。”他说。

       檐前负笈没敢问紫微宗主明白了什么。

        

       檐前负笈回到房间已是深夜。他轻轻推门进门掩门。幸好没吵醒剑霨。他摸黑走到床边,突然响起人声:“你又去约会了?”

       檐前负笈惊得跌坐到床上:“你没睡着?吓死我了。”既然剑霨没睡,他掐了个术法照明,想点上灯。

      “别点灯。”皓苍剑霨说,“别有亮光。”

       檐前负笈依言掐了术法,担心地问:“你没事吧?”去看女朋友就忘记朋友,这可不厚道。

      “我没事。”黑暗里皓苍剑霨的声音听起来出奇冷静,“我有话和你说。关于霁云提到的七闰传薪。”

      “七闰传薪我知道的不多。阴阳学宗没几个人蠢到以为真有死人复活。说死就死说活就活,生命的可畏何在?”

      “若你都不知晓,寄鲲鹏更不可能知晓。”

      “他真知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檐前负笈分析着。道域从秦时便与其他几界隔离,往后基本独自发展。秦始皇焚书坑儒,海境秦人后裔似乎垄断了一批典籍,但实际幸存书简与学者都聚集在了道域,秦人没有优势。

       皓苍剑霨认可:“那就是说,寄鲲鹏或者欲星移并不能以七闰传薪复活任何人。”

       檐前负笈冷笑:“何止。不然当初道域内战,怎没人设法复活亡者问个明白?七闰传薪,返魂香,无论什么术法都只不过唤醒生者脑中对死者的记忆罢了,欲星移现在去吸一堆大麻,效果比什么都逼真——”他突然不说了。他想到鲛人一脉据说是百毒不侵的。

       皓苍剑霨说了下去:“那,是否可以认为寄鲲鹏并不需要真的复活什么人,他只需要其他人这样认为。”

       檐前负笈悚然一惊。他不需要皓苍剑霨说后面的话了。谁对幻术最有抗性?就是天雨如晴、皓苍剑霨与檐前负笈自己,是以他们当时驻守桃源渡口。天雨如晴持有天市镜,皓苍剑霨呆呆不爱胡思乱想,檐前负笈知识丰富术法专精不会轻易上当。

       思绪一启,他马上不受控制地回想日前诸事。血神首先进攻阴阳学宗,寄鲲鹏引导三宗排挤学宗,长姐离开,士心年幼 ,浪漂萍唯寄鲲鹏马首是瞻,逍遥游是寄鲲鹏针对的对象,这是檐前负笈的阴阳学宗。血神破封,敖鹰横死,剑宗受创,剑霨遇袭——无论袭击他的是谁、檐前负笈系狱时剑霨状况莫名的恶化启人疑窦,这是皓苍剑霨和仙舞剑宗。紫微星宗一退再退,天雨如晴依旧重伤卧床,为了她受伤寄鲲鹏甚至暂时停下计算阴阳学宗的步伐同意莫离骚暂不针对泰玥皇锦,那时泰玥皇锦离开檐前负笈系狱凯风弼羽软禁,阴阳学宗已入寄鲲鹏彀中 ,这是……

       根本不用寄鲲鹏针对,他在执行其他计划的同时,本应已经把能不受他幻术影响的人都清除了。

      “割鸡焉用牛刀。”

      “天雨如晴术法造诣在紫微星宗一枝独秀。”皓苍剑霨说,“如今她伤重卧床,即使仓促传下天市镜,继任者一时必定难以望她项背。”

      “你的意思,”檐前负笈冷汗涔涔,“假使我现在设法减缓她症状,反而是害了远心?”

      “天雨如晴的状况究竟如何?”皓苍剑霨反问。

       檐前负笈沉默了一下才据实以告:“比你还不乐观。你的状况只要维持在受伤时,有足够功力就能逆转。她被血染不绝所伤,脊骨断裂,实际情形一直在恶化,我只怕……”

       他说不下去了。

       皓苍剑霨拍拍纸人,聊作安慰檐前负笈:“那还想什么,天雨如晴的性命要紧。她和我一样有很多时间安静思考,她比我聪明,说不定已经有了更好的办法。”

       檐前负笈默然不语。他想起颢天玄宿方才问及桃源渡口往事,难道紫微宗主和剑霨竟然想到一处?颢天玄宿如此城府,何必俯首听从欲星移?外来的野心家对道域没有感情,拨弄道域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若失败,受苦的人也和他们没有关系。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霁云的伤势已经大好,很快就可以让他来照顾我,你回去继续关照凯风弼羽。”皓苍剑霨说。

       檐前负笈还是没有说话。皓苍剑霨的暗示很明白了。寄鲲鹏,无论他是欲星移还是谁,术法都很可能在檐前负笈之上,现下决定不让他二人联合。檐前负笈不愿束手待毙,可倚仗的不外乎学识才智。檐前负笈——莫离骚说这是很适合他的道号。他不是运筹帷幄的智者,他打心眼里只想做一个程门立雪的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忙,不必常来看我。”剑霨说。

      “多谢你。”檐前负笈说。这些天来他数不清究竟道了多少句谢,“有天之道在,我不担心你的安危。他保护得了你。他是聪明人。”

       提起天之道皓苍剑霨就来气:“他聪明归聪明,懒得不肯动脑,我能奈他何?”

       檐前负笈眨眼就准备好了一个馊主意:“你传令下去,说属意的继任人选是天之道,你看他会不会拼命保你。”

       皓苍剑霨想了想:“不一定。他可能会保我两天,然后说做好了继任宗主的准备,把我扔到一边自生自灭。”

       他们终于相视而笑。


鸣觞的【——】:不雅词汇,和谐和谐。

霁云一事:未成年人心智不够成熟,在教唆下会做出以为是出于自己意志的决定,其实教唆者负主要责任。

返魂香:汉武帝招李夫人魂所用。

班婕妤《怨歌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虽然诗中是团扇而非折扇。当时还没有折扇。

黄景仁《绮怀》: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次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入彀”出处: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王风·黍离》:“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曾经的都城现在荒草萋萋。下部译名即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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