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芳魂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阴阳学宗剑雅(上)

一个如果天之道当初迷路没走出道域而是误打误撞被阴阳学宗收养的故事,有四大高手紫微三垣风花雪月等客串,CP天玥。

故事不长,本想直接发完,结果乐乎居然连三万多字的一篇都发不下。中下在这。

    

       “啊!”

       天之道终于敲开门的时候,迎面一声尖叫。

       天之道仰头看着少女,只觉得漂亮姐姐意外眼熟,人面桃花相映红等等的典故纷纷从他脑海中闪过。于是他问:“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娇艳的面容上顿现怒火:“见过?我们当然见过!”

       交换三句话后,一记惊涛拍浪招呼向天之道。

        

       学宗高层夜半聚集,问出天之道的来历。碧松影看看在的这家各位的脸色,叹了口气。

       玉帛坐在末席,面上怒色未消。天之道裹在她父亲的外衣里睡得正香。碧松影看看义妹,想起自己已经有了一个比天之道小不了几岁的学生,再想想玉帛的父亲一直想要个男孩,虽然现在有了,可年纪还小,他妻子去世,幼弟多由玉帛照顾。

       打败玉帛不是这个孩子的错。

       碧松影再看看熟睡的孩童,看看杏眼圆睁的义妹,听到义妹父亲、自己的老朋友说:“总不能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流落他乡。我见他写的字很漂亮,是可塑之才。”

       玉帛哼了一声:“‘天之道’这么简单的三个字,谁还写不漂亮?”

       “别顶嘴!”她父亲板起脸训斥。

       碧松影见状,忍不住又想了一遍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再抚养一个孩子的余力。结果很可惜。他说:“要不,留下这个男孩在你家,和玉帛裕铂做伴吧。”

       “义兄!”玉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好啊。”她的父亲倒没什么意见。父亲说:“得给这孩子换个名字。小孩长大容貌发生变化,就算剑宗发现,也不能就说他是天之道。”

       “持之不败我拿去妥善保管。”碧松影说。

       辞别时,玉帛赌气不愿送义兄出门,又被父亲呵斥。碧松影制止故交,过去对义妹说:“以后他就也是你的弟弟了,你要负起姐姐的责任,不能欺负他,知道了吗?”

       “那他是不是得叫我姐姐?”

       “当然了。”

       玉帛的眼睛亮了起来。

        

       莫离骚在树下睡得正香,被人踢了一脚。他睁开眼,姐姐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长姐,你好。”他说。

       姐姐不买他的帐:“你怎么又在睡懒觉?裕铂呢?”

       莫离骚左右看看:“我睡觉前,他在那边。”

       裕铂已经在另一个地方睡了,他实在太小,玉帛不好意思踢,过去把他晃醒。醒来见姐姐回家,裕铂的小脸笑开了花:“长姐!”

       玉帛依旧冷着脸,问小弟:“你哥哥有没有教你术法?”

       “有。”

       “教的什么?”

       裕铂语塞。莫离骚说:“忘了。”迎来一个白眼。玉帛又一脚过去,这次莫离骚敏捷地躲过,控诉:“长姐,你偏心裕铂。”

       “傻子才会偏心你!”

       “你说父亲是傻子?”

       “他很聪明吗?”

       莫离骚笑着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玉帛让两个弟弟坐好,教他们读书。莫离骚在剑宗受的教育诡异,熟读《离骚》但对其他一无所知。裕铂就不用说了,开蒙的年纪。他俩加起来都比不上义兄的学生昊辰,小小年纪早已满腹诗书。

       莫离骚的名字是这样来的。他熟悉了几天,听着大人们商量给他起名,决定为了掩护身份给他找个姓,莫离骚说找到了。浪漂萍打着酒嗝,看着他说:“这小子满口骚话,又会背离骚,不如就叫他离骚。”

       咏天涯反对:“阴阳学宗的叫这么随便的名字,怎么出去见人?”

       “嗝,你叫天涯,也没人说你,嗝,见不了人。”

       “因为说他的都被他打死了。”逍遥游说。

       碧松影打圆场:“好了,问问他的意见。”

       “给你起名离骚怎么样,远离缺点,莫再骚了。”浪漂萍问,根本不管小男孩能不能听懂骚是什么意思。

       碧松影沉下脸:“浪漂萍,你若当着玉帛如此口无遮拦,我就让你后悔来到世上。”

       “绝对不敢。”浪漂萍笑着打哈哈。

       天之道根本没听,就说:“好。”

       “这就答应了啊?”太顺利了,浪漂萍不敢相信。咏天涯问:“你选了什么姓?”

       “莫。”

       事与愿违,改名莫离骚的天之道还是一以贯之地坚持骚了下去。

        

       将天之道安置在义妹家,是碧松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老友私塾育子,天之道一则早过正式教育的年纪,二则身份尴尬。裕铂年纪虽小却早慧,天之道正能和他一起开蒙。况且义妹败于天之道,实在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错。

       唯一的问题,是老友妻子生下幼子不久便过世,抚养幼弟的责任,大部分要落在玉帛肩上了。

       于是少女玉帛除了一个爱哭唧唧的弟弟,又多了好吃懒做的另一个。

       莫离骚提着裤子从卧室里跑出来,叫道:“长姐!”

       “干什么!你衣服都没穿好乱跑什么!”玉帛从堂屋里出来,呵斥。

       “我不会系腰带!”

       玉帛要将他赶回卧室穿衣服,另一边裕铂的声音也响起来:“长姐!”

       “你又有什么事?”

       “我穿不上衣服!”

       玉帛匆匆给莫离骚理了理衣服,扯着他进了裕铂的房间。小裕铂已经钻出被窝坐在床边,拿着小衣服怎么也穿不上,冻得打哆嗦。玉帛丢下莫离骚,先把小弟弟塞回去裹好,再回来蹲下教大弟弟打结系带,无奈地摇头:“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会剑法。”

       正帮他穿衣服的姐姐抬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离骚非常聪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玉帛不嫌麻烦训上他几遍,他一定能做得十全十美。玉帛给他穿好了衣服,又嫌他头发梳得不好,拉着他进自己的卧室把他按到梳妆台前。卧室门开着,被子被掀开,她马上拉下脸:“你又不经过我同意进我房间?”

       “我不会穿衣服,就来找你。”离骚分辩。

       “都几点了,我怎么可能还在卧室,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成天除了吃就是睡?”

       “可是你说起了床要整理床榻,我见被子没叠,以为长姐还在睡。”

       玉帛难得犯懒,不巧正被抓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换了话题:“你去给裕铂穿衣服,然后吃早餐,我在教室等你们。”

       “今天又是你讲课?”

       “你有意见?”

       “你发脾气多,讲课少。”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太笨!”

        

       阴阳学宗不太重视修真院,选择在家教育子女的不在少数。玉帛被送进修真院,部分由于父亲不太重视这个女孩。同在天元抡魁年龄的裕铂就享受了私塾教育,还有个比他大得多的哥哥陪读。

       附近有个叫鸣觞的小孩,比莫离骚小不到两岁,比下一届天元抡魁年龄上限大一天,常常来找他们玩。据说他抓周时在一众好物中独独抓了羽觞,才有这么个古怪名字。鸣觞吹箫,莫离骚看到他的箫管就想起剑,于是背着大人悄悄教他打架。鸣觞和他臭味相投,一教就会。玉帛时不时要去帮碧松影照顾他的弟子昊辰,莫离骚就术法送信叫鸣觞过来玩。至于为什么不是他过去,谁都知道他懒。

       一天鸣觞在树上观察鸟,莫离骚在树上找个好姿势睡觉,裕铂在树下抬头仰望。鸣觞问:“你姐姐去哪里了?”

       “修真院,接昊辰。”

       “接什么,修真院今天明天都满课,学生一律留校。”鸣觞的老爸在修真院教乐,对课表知道得很清楚。

       “可是我姐一早就打扮好出去了啊。”莫离骚说。

       鸣觞直起了身,莫离骚坐起来,两个男孩互相一看,眼里都闪着光。

       “你说你姐出去之前还打扮了?”

       “是啊。”

       “你爸知道吗?”

       “不知道,她去接送昊辰就不给我们上课,不让我们告诉父亲。”

       鸣觞说:“我父亲告诉我修真院新来了一位年轻老师,教几节没人愿意上的书法课,叫临书玉笔旭长辉。”

       “长得好看吗?”

       “不好看,但是能打,学生不想上他的课也不敢逃,都在后悔选。”

       这时候裕铂在树下等急了,伸长脖子喊:“哥哥!”

       “哎,等一下——”莫离骚提高声音回他,再压低声音问鸣觞,“今天旭日东升有课吗?”

      鸣觞早习惯了他记不清人名:“没有。”

       底下裕铂又叫:“哥哥!鸣觞!我要上去!”

      鸣觞敏捷地滑到地上:“我们下来了。”

      莫离骚跟着就往下滑:“下次带你上。”

       裕铂立刻两眼蓄泪:“哥哥,你昨天说——”

       “现在带你出去。”莫离骚一句话,裕铂的泪立马消失无踪,而莫离骚还有更劲爆的后半句,“我们去找长姐。”

        

       玉帛昨天刚教了莫离骚追踪术法,但没训他,鸣觞以为他学的不牢。不想莫离骚去姐姐房里翻出头发就上手,坦诚平时挨训才学只是因为不想表现得更好、让作业加重。

       离骚和鸣觞都已经十多岁,带着个四五岁的裕铂,实在有点耽误脚程,幸好玉帛没怎么移动。路上他们听见别的小孩的笑声,顿时忘了出来的目的过去看。

       一看,可不是玉帛去接的昊辰,和他的三个朋友。

       “晨曦,你好!”莫离骚和他打招呼。昊辰旁边的女孩一愣。

       鸣觞眯起眼:“你们逃我爸的课?”

       昊辰旁边,一个一看就是来自刀宗的男孩,反应很快:“我们四个,他们能打的就俩,揍他们一顿让他们别说出去!”说着就冲向莫离骚,大概鸣觞系老师儿子,他不敢打。

       “好好说话,为何要打架?”莫离骚应付自如,不解地问。昊辰说:“不用打架。”

       “你完蛋了。”鸣觞对昊辰说,“他俩的姐姐去找你了。”

       “她不可能来找我。”昊辰说,“她跟原来教今天的课的老师出去了。”

       七个人交换情报,临书玉笔和鸣觞的父亲调了课,乐理连上两天,风花雪月受不了,趁着新老师不清楚人数出去玩。莫离骚说他们是来找姐姐的,想知道姐姐到底去干什么了,如果是约会,正好双方自我介绍。

       昊辰没兴趣,女孩盈曦却有点想去,她早听说阴阳学宗的玉帛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裕铂见出来半天也没有姐姐,又快哭了,鸣觞建议莫离骚答应同行把小弟扔给星宗的姑娘去哄。裕铂很好哄,把昊辰以外的人身上的东西都玩了一遍。盈曦比玉帛温柔多了,一直温声细语地和他说话。小弟弟感叹“你要是我姐姐就好了,我拿我哥哥换你”。昊辰听了深以为然,莫离骚没反应,又不是裕铂想换就能换。

       话说两头,那边玉帛果真在约会。溜出来的次数多了,她胆子就越来越大。现在两个人正含蓄地谈婚论嫁,具体点说,是讨论比较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我喜欢女孩,以后我想生很多女儿,像我的。”玉帛说,“我受够男孩了。两个弟弟够多了,再来个儿子,我简直可以去死。”

       “如果你生的女孩像你,男孩就会像父亲。”旭长辉说,“不会像你弟弟。”

       玉帛偷眼看他,想了想,勉为其难地承认:“像父亲的话,我可以接受,总之不要像我弟。”她继续想:“但我还是不要很多男孩,一个就行,最多两个。我一定一定不要给他们生姐姐!”

        

       “长姐,生什么不是你想了算的。”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源源不断的小孩从身后钻出来。全神贯注约会的二人脸都绿了。为首的男孩一点也不知道危险,彬彬有礼地说:“自我介绍,我叫莫离骚,你打得赢我才可以和我姐姐约会。”

       “谁让你跑出来的?!你还带着裕铂?!”玉帛大怒。

       “上次你说我如果出门一定要带着裕铂。”莫离骚是个很听话的弟弟。

       尴尬过去,旭长辉看着1234567(音乐,不是数学)好奇又好笑,没把莫离骚说的话当真。莫离骚却当真了,转身向鸣觞借箫管,鸣觞不借:“你完了就是我,你用坏了我拿什么打架。”

       “放心,轮不到你。”莫离骚可是打得过姐姐的人,一点没把鸣觞假设的情形当真,但鸣觞小心眼,说不借就不借。莫离骚只好转身向剑宗的小孩商量借剑,反正姐姐既不是他姐姐也不是他朋友的姐姐他不用打架。

       旭长辉看弟弟架势有模有样,稍稍严肃起来。玉帛马上一瞪眼:“你敢打我弟?”

       “是我打他。”莫离骚解释。刀宗的小孩笑了。

       “如果你打不过我呢?”旭长辉问。

       “还有鸣觞。还有芦荻花叶。”

      “我叫荻花题叶。”昊辰第无数次纠正。

       “好的,芦荻花叶。”

       大大出乎莫离骚意料,他输得干脆利索。鸣觞见状,无耻地直接投降,昊辰跟着投了降,就差开口喊师叔父了。要不是考虑他敢喊玉帛当场就能打死他,他可能真会喊。

       “你弟弟根基很好,真是年少有为。”旭长辉没打莫离骚,但还是有点怕女朋友生气,赶紧恭维她弟弟。

       莫离骚呆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平生第一次失败了。那这个人可能真的要娶姐姐……

       失败的屈辱袭上心头,他做了一个十岁孩子会有的反应:哇地哭了。

       裕铂见哥哥哭,做了五岁孩子会有的反应:跟着哭了。

       鸣觞不想哭,自觉和这兄弟俩画风不一致,远远走到风花雪月后面。

        

       临书玉笔旭长辉,二十五,男,长相一般,身世一般,造诣极佳,和善可亲。一言以蔽之,是和他女朋友完全相反的人。

       此刻他带着七个孩子在河里玩水,大大小小笑成一团,七个孩子都对他言听计从。岸上的玉帛看得骄傲又嫉妒,骄傲的是这是她看中的男朋友,嫉妒的是四个皮猴都没这么听她的话。

       快乐的一天过去,情侣的午餐被孩子分食,又偷了野鸭几只蛋烤,总算没饿着孩子。晚上六个孩子依依惜别,裕铂已经靠在姐姐怀里睡着了。旭长辉和玉帛先把风花雪月送回修真院,又一手背着离骚一手背着鸣觞送回家。在家门附近旭长辉把莫离骚叫醒放下来,背着鸣觞和她告别。裕铂还没睡醒,离骚还想再睡,拉着姐姐的手靠在姐姐身上睁不开眼。玉帛叫了他好几声,他嗯嗯着,很快嗯也没有了。玉帛好气又好笑,离家门没几步,干脆聚力把他也抱起来。

       她踹开门,惊讶地发现屋里灯火通明。裕铂被光晃醒了,含糊地说着什么。玉帛来不及放下两个弟弟,从中间努力地看过去,心里一惊。

       父亲回来了。

        

       父亲冷不丁出现在面前,玉帛心里才咯噔一声。今天过得太开心,她很快就把掩盖离骚身份的重要性全忘了。

       她眼角余光扫视四周,继续意识到自己还忘记了命人洒扫整顿——她很少很少忘记。都是今天急着去约会,想着一次不要紧,没想到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的父亲竟然在今天回来了。

       她悄悄一手掐了一个弟弟一把,将睡眼惺忪的男孩子都放下来,齐声叫过“父亲”。父亲微微点头,命两个男孩去睡觉,玉帛留下。

       离骚依礼告退,裕铂揉着眼睛,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被哥哥牵着一步一回头地走了。堂上只剩下父女两人。玉帛恭谨地低头站着,眼睛用力盯着一处,像是要盯穿。

       “好啊,觉得自己有本事了。”父亲淡淡地说,语气威严中带着深深的森冷。

       “只有这一次。”玉帛顶嘴。她心里清楚只有一次不是借口,但她就是不想让父亲责备自己。她做得再好他也一直不满,那让他不满好了。

       “带离骚出去,也是第一次?”

       “第一次。”

       “一次都不能做的事情,什么是第一次?”父亲的声音陡然又严厉三分。

       玉帛自知理亏,咬住嘴唇不说话。

       “说话!”

       “你成天不回家,回来就说我!”

       “留你在家照顾弟弟,你就这样照顾?出事你承担得起?”

       “凭什么我照顾他们?他们又不是我生的!”玉帛顶嘴。一天心情大起大落,她在父亲面前都失去了控制。

       “凭你是我生的!”父亲几乎要给她一耳光。

       不巧,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

       厅堂中父女两人对视,彼此都按捺着怒气和歉意,神色相像得出奇。敲门声锲而不舍地响着,终于,父亲一挥手,示意玉帛去开门。

       玉帛深呼吸,走向门口的时候整理抱弟弟弄皱了的衣服。当年她也是这样在晚上被不停的敲门声吸引,给离骚开了门。如果当时无视他就没这么多事了。

       她收起不耐烦的神色,礼貌地开门。门口的人应声问候。

      “晚辈紫微星宗颢天玄宿,特来拜会。”

       这个语气肯定不是对她。玉帛对颢天玄宿身后跟着的人翻了个白眼,问:“其余人也是来找家父的吗?”

       “师弟师妹是颢天的助手。”颢天玄宿依旧很有礼貌。

       玉帛忍不住哼了一声。一个只有蛮力的丹阳侯,一个没腿高的女娃娃,什么助手,推婴儿车?

       “玉帛,请客人进来。”父亲说。

        

       颢天玄宿是紫微宗主首席弟子,年纪和旭长辉相仿。他带来的师弟丹阳侯比玉帛大几岁,绝对是全道域玉帛除了父亲最不想见的人。不过这是在她家里,父亲是她父亲,丹阳侯的师兄有求于人,玉帛不信丹阳侯会敢现在嘴欠。

       玉帛的父亲曾习卜筮之术。颢天玄宿此来,当是请教星占相关。

       紫微星宗的一行来客走到灯光下,依次自我介绍。小女孩叫舒远心,竟然是白天见的玲珑雪霏的师姐,看来入门很早。玉帛心里有了分晓,这么小的女孩大约是有术法天赋,才会被紫微宗主收入门墙想着和阴阳学宗术法抗衡。这次派她跟来,就不知是见识、偷师、帮助还是给丹阳侯的保姆惩罚了。

       玉帛奉了茶,给小不点儿拿来糖果。糖果不是裕铂就是离骚的私藏,明天谁闹腾是谁的。大眼睛小女孩坐在软椅上,吃着糖果想舔手指,被丹阳侯一声喝,吓得一抖。

       如玉帛所料,颢天玄宿是来请教占星方面的问题的。开始正题前他看了眼玉帛,委婉地希望前辈让女儿回避。

       “玉帛在学习,你有什么问题,直说无妨。”连女儿面子都不给的爹自然不会给别人面子。

       “父亲,您从没教过我卜筮。”正给丹阳侯端茶的玉帛听了,毫不犹豫地说。

       丹阳侯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谈话的一长一少一齐瞪过来。舒远心见师兄笑,不明就里地跟着笑了。她不懂气氛,对玉帛伸出手:“姐姐!我要和姐姐玩!”

       玉帛厌烦地看了她一眼,再看一眼觉得这小姑娘挺好看的。不知道拿裕铂换,紫微宗主答不答应。

       颢天玄宿没有强求。他开口了:“晚辈近日观星,发现不吉之相,特来请前辈指正。”

       不吉之相?请父亲指正?玉帛听着觉得荒谬。她本以为对方是为天之道来的。

       正想着,父亲的目光突然和她相对。玉帛来不及错开眼就听父亲说:“玉帛,你说颢天观测到了什么。”

       玉帛要说不知道,大脑却飞快地转起来。父亲对于星占并非专精。星宗对于星象才是专门。天象……预测……大凶……

       她吃了一惊。

       “荧惑守心?”

       荧惑是火星,火星入于心宿停留,是为荧惑守心,主亡天子。凶恶天象无出其右。昔时汉成帝得知荧惑守心,命宰相自尽以嫁祸,不想星象不受他的骗,宰相去世没多久,汉成帝死在了赵合德的肚皮上。

       这星象若应验在道域,那就是死神君。现在的神君谁都知道其实是玉千城而非他那老耄的师父。

       吃惊过后玉帛很快想着,玉千城死也不错。荧惑守心不能转嫁,玉千城刚绞尽脑汁连任,这下跑也跑不掉了。她幸灾乐祸地想着要告诉离骚,把他养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毫无独立生活能力的那个人快死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点感触。

       “正是。”颢天玄宿说。

       小姑娘拉着她的手要她陪玩,玉帛分心听着父亲和颢天玄宿的对话。丹阳侯没发言权,垂手站在一旁。玉帛算算,离上次的荧惑守心时期已有甲子余,是该下一次了。玉千城死,大概难过的人不多吧?

       颢天玄宿谈到很晚,没有走的意思,父亲吩咐留客。玉帛一边在心里咒骂一边给丹阳侯铺床。舒远心大概归她照顾了。以前家里的客房更多,现在随着书越来越多孩子越来越多,空房间越来越少。

       “长姐?”她看见离骚从裕铂房间里出来。

       玉帛对他狞笑一下:“你怎么还没睡?”

       “裕铂说……”大的把责任推给小的是惯例,“他不困。”

       现在他该困了。玉帛见小弟房间熄了灯,想当然地以为小弟早已入睡,勒令大弟回房:“自己记着时间,明天我不能叫你,起不来等着挨揍。”

       “长姐为什么不能叫我?”

       “有客人来,我得照顾她睡。”

       “他和长姐一起睡?”离骚睁大了眼睛问。

       玉帛还没回答,屋里传来裕铂的声音:“我要和长姐睡!”他自小失去母亲,父亲管教严格,四岁时就不许他再跟着长姐睡觉。他都不能,自然也不许别人抢。

       “你是男孩子!”玉帛扬起点声音回答弟弟。

       “他不是男孩子吗?”离骚困惑地问。

       “谁?”玉帛挑起眉毛。

       离骚还没来得及再问,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喊着姐姐从屋里跑出来。开门有门槛台阶,丹阳侯扑过去抱住师妹举起。星宗师兄妹和学宗义姐弟对视。莫离骚咋舌:“姐,你换的太快了吧!我还是喜欢……”玉帛上去给了他一巴掌,把不知道“旭日东升”还是“玉树临风”还是“梦笔生花”都扇了回去:“去睡觉!”

       裕铂穿着里衣跑出来了。他站在门口大声重复自己的要求:“我要和长姐睡!”

       “裕铂!……”

       “姐姐!”舒远心在丹阳侯手里挥着胳膊朝玉帛喊。

       裕铂扑过去一把抱住姐姐的腰,瞪着小女孩宣布:“这是我姐姐!不许你和她睡!”

       接着,五岁大的小男孩气势汹汹的目光转向丹阳侯,继续说:“也不许你和她睡!”

       “谁要和泰玥皇锦睡了?”丹阳侯无辜被挑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离骚松了一口气:“原来你不是那个意思啊。”

       “什么意思?”

       裕铂抱着姐姐的腰不撒手,脸往她肚子上一埋:“谁都不许!”

       “什么意思?”丹阳侯问。

       “姐姐是我的!”裕铂嚷。

       “我要姐姐!”舒远心喊。

       最后离骚被塞进裕铂睡热了的被窝,裕铂和舒远心一起挤在玉帛的床上,离骚收拾整洁的房间给了父亲,颢天玄宿丹阳侯师兄弟睡客房。父亲的房间不知何时出了问题,玉帛没发现。当着客人的面父亲什么都没说,但玉帛知道客人一走她就该挨训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后玉帛被不知哪个小孩踹醒。一侧舒远心横到了枕头上,另一侧裕铂快滚下去了。

       就算床边有术法,玉帛把还是他俩都弄到中间,盖好被子。她起来轻手轻脚地点了灯,收拾了一下桌子趴上去,吹灭灯又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给小孩盖好被子起身。她其实不是很高兴,第一次被不知谁踹醒前她正梦见旭长辉。第二次趴在桌上却梦不见了,反而继续跟父亲、跟丹阳侯、跟两个弟弟吵架。

       她确定裕铂和舒远心都安分睡着,去裕铂房间看了看离骚,不出所料他没定闹钟,她贴心地在他枕边手臂范围外放了个术法闹钟才去准备早餐。

       饭做上,菜切好,玉帛出来透气,发现丹阳侯在院子里。他皱着眉头看院子里的树,好像和这树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听见泰玥皇锦出来,猛一回头,很惊讶:“做饭的是你?”

       “不然是你?”

       “你做的饭能吃?”

       “嫌不能吃滚!”

       刚吵了两句,离骚房间里闹钟响了。响了一声就停了。玉帛疾步过去查看,发现弟弟揪了个扣子精准砸中术法,现在已经缩进被窝又睡了回去。玉帛把他被子连着床单一抖,低声吼道:“起床!”

       “不!”莫离骚使出千斤坠,不让姐姐把自己从床单上抖下去。

       要是平时玉帛会直接出去一碗凉水浇他脸上,反正及时烘干出不了事。今天父亲在家,她不敢轻举妄动,威胁了一会儿,离骚不为所动,直到玉帛一脚踹到床边椅子上,离骚见姐姐真生气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

       下一个是裕铂。玉帛回到房间见两个小孩都醒了,正自己穿着衣服兴高采烈地聊着。裕铂掰着指头向舒远心讲他这个姐姐的不好,舒远心眨巴着眼睛听着最后说我还是想要姐姐,裕铂赶紧再想出什么打消她这个念头,避免她把自己的姐姐抢走。

       “我拿师兄和你换。”舒远心说。

       裕铂摇头:“不要。”

       “我有四个师兄。”舒远心继续诱惑。

       裕铂很坚定:“不要。”

      舒远心犹豫了一下:“再加一个师妹。”

       “不要。”

       “刨除丹阳师兄。”

       这次裕铂犹豫了一下。

       玉帛以为弟弟要被打动了,没想到他立场坚定,无论如何都不换姐姐。舒远心快急哭了,玉帛赶紧进去安慰,引开两个孩子的注意力。她把小家伙们交给丹阳侯,威胁他绝不准欺负自己弟弟,回去再看离骚果真又睡了,这次她没再忍,端起床头杯子把水泼到了他脸上。离骚再次一骨碌爬起来,穿着衣服自己嘟哝着咒语烘干。

       早饭准时上桌,颢天玄宿不吝赞美,丹阳侯一声不吭埋头吃着。玉帛想着过几年两个弟弟也会这般能吃,暗暗希望到时候做饭的不再是自己。离骚在桌子上打了个嗝,迎来父亲和姐姐的瞪视。他无辜地看看父亲看看姐姐,放下碗又打了一个。

      “哥哥吃饱了。”舒远心奶声奶气地说。

      “我还能再吃。”离骚说。

       玉帛从桌子下给了他一脚,不想误中颢天玄宿。颢天玄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吃饭,莫离骚倒不打嗝了。

       星宗的来客一直耽搁到中午,用过午膳才辞别。舒远心不想走,被师兄抱着一边远离一边哭,裕铂躲在姐姐腿后面抹眼泪。玉帛再次恨不得拿弟弟换眼前可爱的小妹妹,买一送一都行。

       她回去,离骚已经在洗碗,她乐得歇歇。父亲不知在干什么,她也不想问。今天两顿饭她都做了父亲喜欢的菜,父亲没吃多少,不知是被儿子们气的,还是在外吃得太好瞧不上家常便饭。

       裕铂失去玩伴的悲伤终结于鸣觞出现。他本来大大咧咧,听说裕铂父亲回来了马上正经起来。父亲的凶恶乡里小孩没有不知道的。

       下午父亲叫过玉帛,让她带着离骚去找义兄。离骚正和裕铂鸣觞坐在院子里玩。

       “义兄找我?”玉帛问。

       “宗主需要人修习魂灵术法。如果裕铂长大,他更合适,但他还太小。”父亲说。

       太小都比我合适。玉帛在心里嗤之以鼻。她问:“离骚呢?”

       “你带他去,让他好好待在宗主那里,别被发现。”

       玉帛看着父亲,上上下下地看,问他:“怎么了?”

       父亲突然发了脾气:“怎么了?还不是你!不是你看不好离骚,他能自己跑出去被人发现?”

       “他自己跑出去都怪我?”玉帛声音跟着提高一分。

       “你这个姐姐是怎么当的!”

       “我是姐姐就什么都怪我?”你怎么不说你是父亲?再说,“出去一次就怎么了?”

       父亲铁青着脸告诉她:“神君要派人来了。”

       玉帛吃了一惊,想起荧惑守心,又满不在乎地说:“反正神君都要死了。”

       “他死之前,也能弄死我们。”父亲警告。

       “他弄死我们干什么?”

       父亲叹了口气,好像在说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蠢女儿:“斩草除根。”

       “他是仙舞剑宗的宗主弟子,我们是阴阳学宗人,他是神君就管得到我们头上?义兄同意?”玉帛顶嘴。

       “你若当初能为宗主赢下天元抡魁,玉千城当然管不到你的头上!”

       玉帛怒道:“还不是都怪离骚!”

       “自己打不赢,还好意思怪别人太优秀!”父亲怒吼。

        

       玉帛收拾了几件行李,拉着一个弟弟被赶出家门。她不用带多少东西。她的日常用品义兄那儿本来就有一套,离骚的嘛,借义兄儿子或者昊辰的就行。离骚出奇听话地跟着她出门,问:“去找旭日东升?”

       “找他做什么,一天到晚就想着找他,把你嫁给他算了!”

       有人笑。正是姐弟二人谈论的旭长辉。玉帛和他打招呼。

       “不是你要嫁给他吗?”离骚还老老实实地问。

       这是在旭长辉面前,玉帛忍住一个白眼:“你想要,我当然给你。”

       “还是给姐姐吧。不然裕铂要担心你嫁给太阳猴了。”

       “丹阳侯?哪个瞎了眼的女子都不会嫁他好吗?”玉帛知道应该先正式问候旭长辉,但还是忍不住先和弟弟吵架。

      离骚一本正经地说:“长姐不瞎就好。”

       玉帛差点给他一耳光。

       “宗主让我来接你们。”旭长辉说。

       父亲说得邪乎,义兄也这般郑重,玉帛终于开始担心一点。“有人会动手吗?”她问。

       “但愿不会。”旭长辉说话时看着四周,好像没在说给她听。

       “我不怕动手,一般人都打不过我。”离骚说。

       “谁昨天一招没出完就被人打趴下了?”玉帛揭他老底。

       话说得轻松,她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悄声问旭长辉:“父亲和裕铂会有危险吗?”

       “不会。”旭长辉也轻声回答,“宗主说,辅师知道了就不会。”

       辅师如同宰相,是可能拿来挡死劫的(成功与否另当别论)。只要辅师知道这个消息,他一定不会上报给神君,免得自己丢命。

        

       “义兄!”

       到了碧松影面前,旭长辉和莫离骚都被忘得一干二净。玉帛扑到义兄前面,非常开心地仰头望着他,但还是躲过了他摸自己脑袋的手:“我不是小孩子了。”

       旭长辉嫉妒地看着手和手的主人。

       莫离骚有样学样,跑过去喊义兄,收获姐姐的白眼和姐姐不要的摸头。碧松影和蔼地笑着:“离骚又长高了。”

       “我的字也更漂亮了。”莫离骚骄傲地说。他从来不懂什么叫谦虚。

       碧松影问玉帛:“令尊还好吗?”

       “老样子,见谁冲谁发脾气。”玉帛几乎要翻个白眼。

       “和姐姐一样。”离骚在一旁说。

       “滚!”玉帛不假思索。旭长辉听得笑了起来。平时玉帛在他面前都端着架子,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么任性的时候。

       “玉帛!”碧松影连忙板起脸让义妹注重礼节。

       玉帛想起旭长辉还在,又羞又恼,又不好发作,都怪弟弟太气人,狠狠瞪了离骚几眼。离骚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他知道和姐姐做对没有好下场。他的脏衣服新衣服每顿饭想吃的菜全掌握在姐姐手里,还有头发,他还不会自己梳。

       这时候玉帛就又想起了星宗的舒远心。怎么她就捡不到那么可爱的一个妹妹,偏偏又捡了个臭弟弟。

       为防止弟弟变臭,玉帛先拎着他去看了洗漱所在,耳提面命,三令五申,多次强调比他小两三岁的昊辰已经能自己照顾自己,被离骚说芦荻花叶又没有姐姐,气得她差点摔了东西:“我是你姐我就该伺候你吗?”莫离骚吓一跳,找了借口一溜烟地出去,留玉帛给他把房间布置好。

       本来向往的和旭长辉的相处就这么在照顾弟弟中磨过去,玉帛很不高兴。

       很快碧松影家的师兄弟回来了,见到她都很高兴,互相问候。莫离骚转眼就和他们玩到一起。碧松影问过玉帛紫微星宗师兄弟来访的细节,没多说什么,玉帛问,就让她相信父亲,带她去看想让人修习的魂灵术法,是新近整理出的书册,具体效果还不得而知。

       “如果不合适就别勉强,我知晓有增强术力之物,可以助你发挥。”碧松影嘱咐。

       玉帛想起父亲所谓裕铂更适合的话,下定决心要练成。她认真看了看,发现果真不适合自己,没什么实际效果,但稍微一加变化,倒可能是战斗与医治都实用的新术法。她对义兄说了想法,义兄并没多言,旭长辉适时出现,献宝似地将铁松核捧到她面前。

       第二天她的铁松核就不见了。她找了半个时辰,最后发现它黏在厨房的铁锅底上。

       “离骚!”

       正在院子中央树荫底下睡大觉的莫离骚听到姐姐的怒吼一骨碌爬起来,手脚麻利地顺着一旁的大树爬到树冠才停下。玉帛怒气冲冲地站在下面,两手空空,问他:“我的铁松核呢?”

       “什么是铁松核?”

       “长得像个松果,铁的,有磁力!”

       莫离骚挠了挠脑袋。他好像是在姐姐床头发现了个吸铁石,但他忘记拿到哪里玩了……

       玉帛在树下看着他狞笑:“好啊,你爬得高,看得远,好好给我找找。找不着把你卖了再买一个。”

       “我好吃懒做,没人买,你卖不掉的。”离骚打算在树上继续睡,他稍微一歪,高处纸条幼嫩,吱呀一声,吓得他赶紧摆正。

       玉帛也吓了一跳:“快下来!”

      “我不,你要揍我。”

      “我不揍你了,你先下来!树上危险!”

      “我不……啊!”树枝还是断了,离骚失去平衡,在空中打了个滚,险险抱住靠下的一根树枝。他还不忘姐姐要打他,一个鲤鱼打挺,顺着树干重新爬上去。

       玉帛被吓得够呛,没敢收起张开双臂接他的架势:“你给我下来!我找到铁松核了。”

      “我不信,你骗我,除非你拿给我看。”

       拿回来的铁松核已经成了烟灰的颜色,莫离骚眼尖,看得清清楚楚才爬下来。他一落地就被姐姐拧住耳朵,一路哀叫着被扯到书房,布置了比平时多三分之一的任务。庖厨的火焰连续好几天都闪着异样的光彩,碧松影回来才把莫离骚从作业苦海中解救出来。

       玉帛姐弟流连万学天府时旭长辉也住了下来。有课的时候他去上课,没课的时候守着离骚练字。

       莫离骚十分郁闷。旭长辉正处在人生最有力的阶段,精力远远超过莫离骚。更可怕的是,他还很有耐心,不会像玉帛那样被他几句话气走、气上头就走神让他能开小差。莫离骚觉得以后谁当他儿子一定很不幸。

       几天没见着姐姐,她不知道钻在哪里研习术法。碧松影的儿子比离骚大几岁,离骚喊他学长。偶尔别的小孩也来,谁都打不过莫离骚。时间充裕到莫离骚用来睡觉的时间都明显变少了,他在这一下午的玩伴比以前加起来的都多。

       玉帛也很郁闷。她过来是想摆脱父亲顺便约会的,没想到一天到晚都是术法术法,她看到术法就把约会忘了。

       一天下午旭长辉带离骚出门。此时离骚已经被逼着养出了练字的习惯,旭长辉去给他挑笔。莫离骚人小眼光高,开口选中一支红玛瑙的。旭长辉和他讨价还价,约好了每天大字三百个才给他买下这支笔。

       “回去告诉你姐姐,让她监督你。”旭长辉说。

       莫离骚心想,你以为我傻,我才不会告诉长姐。这支笔藏起来,背着她用。

       回到万学天府,莫离骚玩着一路的玩具,听到一个很像裕铂的声音。他四处看,还是裕铂先发现了他,冲过来大叫:“哥哥!”

       晚饭的时候玉帛才知道小弟下午就来了,到现在都没来找她,当即脸色就有些微妙。裕铂浑然不察,叽叽喳喳地讲着许多天来的开心事,说到鸣觞听说他也要走怪不开心的。平时鸣觞爱和离骚玩不爱理裕铂,离骚走后没得挑了,现在裕铂也要出门,他回去找自己家长抱怨,挨了顿打。

       难得见小弟这么开心,玉帛不禁微笑。

       吃过晚饭,玉帛想着要安顿小弟,又惦记父亲,问了一句:“我不在家的时候,有人来拜访过吗?”

       “没有。”

       玉帛动作一滞:“没有?”

       裕铂还在急着吃义兄招待的零嘴儿:“没有,但是今天好像我走之后神君的辅师会来。”

       现在离玉帛离家已经一月有余。玉帛想起当时旭长辉来接他们时就说辅师会知晓这件事。听义兄言谈的意思,紫微星宗师兄妹的来访就是辅师授意。如果义兄说的是对的,辅师早已知道这件事情了,但他现在才来拜访父亲……

       裕铂还在叽叽喳喳不听,玉帛已经听不下去了。

       “姐,你怎么了?”离骚问。一月不见裕铂,他不知不觉把前面的“长”字去掉了。

       玉帛没理他。她突然拔腿狂奔,用力推开的大门在身后颤抖,裙摆在夜风中飘荡,头也不回地冲向家的方向。

       “长姐!”“姐!”“玉帛!”

       有人在身后叫她。她顾不上回应。

        

       玉帛喘着气推开门。亮堂堂的大厅空无一人。她没关大门直接冲进院子。还是没有人。她没停,冲进父亲书房。此时书房其他设置都被移开,四角的灯亮着,父亲倒在中央地上不省人事,嘴角流出鲜血。

       “父亲!”玉帛尖叫。

       她冲过去踉跄跪倒在父亲身旁,将父亲摆正。她注意到父亲身下压着一个复杂的法阵,像是在八卦的基础上变化而成,但她认不出来。父亲的呼吸急促但还在正常范围内。他不肯醒来……

       “移魄摘魂。”

       术法施展,一股强大的力量抵抗着她,似乎要将父亲的魂魄吸往何处。玉帛咬紧牙关和那股力量僵持着。阵法似乎有微弱的反应。是这阵法在伤害父亲吗?但这是她的家,这是父亲的书房,怎么会……

       “长姐!大门开着……”

       是离骚。他一路追了过来。看到父亲的样子他就没了声音。玉帛来不及问他怎么来的,强迫自己冷静,示意弟弟过来。离骚镇定得出奇,他过来扶起父亲上半身靠在姐姐肩上,说:“我为父亲输送内力,等他身体更有力,就更可能抗衡术法。”

       离骚所言有力,玉帛点头,离骚已经熟练地开始了。

       为一个算是春秋鼎盛的男子输送内力,对于十岁孩童来说太难了。玉帛见离骚额上很快冒出了汗珠。她自己的状态只有更差,刚学习的术法本就对她身体是极大的负担。余光中离骚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支笔,毫不犹豫地连续狠狠扎父亲几个穴位。接着抗衡的力量一轻,父亲稍微动了。玉帛加了把力,抽出他的魂魄。

       “擦了术法,从……”父亲的魂魄迅速交代。

       玉帛还要维持移魄摘魂,离骚一下就听懂了,扑过去就用衣服开始照父亲的吩咐擦除术法。术法擦不掉,离骚沾了沾地上的血,发现有用后毫不犹豫地拍了自己一掌。在玉帛还来不及喝止的时候他就把阵法清除四分之一了。

       外面有动静。玉帛扭头看过去。幸好,来的是鸣觞的父亲。

       “怎么回事?……”邻居一看父亲的样子就知道了。他拉开离骚,让玉帛停下术法,开始收拾剩下的部分。父亲的呼吸这时已经平静下来。

       邻居帮忙把父亲搬到床上才走,临走前嘱咐姐弟俩说不要惊动他,等父亲休息一下就好了。

       玉帛带着弟弟把帮了大忙的邻居送到门口。

       关上门,大厅里姐弟相对。心脏还在胸中狂跳。玉帛说:“给我看看你的伤。”

       “我没事。”离骚别开眼神。

       “给我看!”玉帛突然发了火。离骚被吓了一跳。

       玉帛放缓语气,问:“刚才抢救父亲,你怎么知道那样的手法?义兄教你的吗?还是长辉?”

       “……以前在剑宗,经常练剑,有时候我昏过去……后来,我自己也学会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到八岁。玉帛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八岁。

       离骚被姐姐一把抱住。玉帛什么也不说,抱着他大哭起来。离骚知道这眼泪是为他流的。

        

       玉帛轻轻进门,发现父亲醒了。父亲喊了她的名字,嗓音干得不像话,玉帛赶紧给他喝水。父亲问她:“你自己回来了?”

       “还有离骚。”

       “叫离骚过来。”

       莫离骚被叫进去,看着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的父亲,心里想着自己的抢救方式应该没错,他自己可是这样给抢救过来的。他听到父亲问:“你想不想剑宗?”

       “不想。”

       父亲稍稍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想不想离开道域?”

       “不想。”

       “你想怎样?”

       “我就想待在家里。”

       父亲喘了口气,问:“如果让你在离开家和从早到晚都待在家里两个中选,你选哪个?”

       “我得想想。”

       “就在这想,想好告诉我。”

       莫离骚在父亲床边坐下,认真地想了半天:“跟着姐姐去玉树临风家住,我有点愿意,那样我还有姐姐;留在家里照顾裕铂,我也愿意,那样我就是老大了……”

       “停!”

       父亲刚开始喝第二杯水,闻言打断他,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很难决定。跟着姐姐出嫁和留在家里我都很愿意。”

       “每天从早到晚留在家里,一步都不能出去。”父亲强调。

       “嗯。我本来也不愿意出门。”

       父亲的眼神黯淡下来,歉疚地别开目光。

       从此玉帛家大门紧闭,偶尔的访客,比如碧松影、旭长辉等人,可以开门迎入。鸣觞从早到晚泡在玩伴家里。占卜家受了严重的术法反噬,在家休养,不再外出研学。

       父亲的参与使玉帛的角色一下从发脾气到了护着两个弟弟。

       裕铂哭,父亲训;离骚懒,父亲训;裕铂术法没学会,父亲训;离骚哪个字写得丑,父亲训;裕铂乐理入门哪个都学不好,父亲训;离骚乐器非要选和鸣觞的箫差不多的排箫,父亲训;裕铂除了读书什么也不想学,父亲训;离骚厚古薄今不爱读书,父亲训……每次挨训总少不了捎带上玉帛,嫌她这个姐姐在父亲缺席的时候没把弟弟们教好。玉帛只能在心里翻白眼,那你缺席干什么?

       父女间气氛紧张,直到旭长辉成为常客。

       旭长辉登门和鸣觞有关。鸣觞的父母不好意思任儿子叨扰有疾在身的老友,自己又管不住他,干脆动念送去修真院当个不竞争的插班生。鸣觞听说后先发制人,离家出走跑去找昊辰商量主意。旭长辉正好有课,在修真院看见鸣觞,专门把他送了回去,说好可以分担三个孩子的教育。

       父亲对旭长辉的毛遂自荐嗤之以鼻。他火眼金睛,一眼看出不速之客的真实目的是女儿。旁边离骚一口一个的“旭日东升”“玉树临风”“梦笔生花”“紫气东来”可能帮助了他判断。

       旭长辉得不到好脸色,殷勤倒没减少。他本来热心负责,在修真院的课少,需要时能把新秀逍遥游都拉过来评价孩子们的乐理程度。逍遥游比玉帛大不了多少,看了莫离骚说就让他学排箫,鸣觞也是就学箫,看到裕铂,摇摇头,说他想学什么学什么算了。言下之意这孩子没任何一方面的才能。

       “我不想学。”裕铂说。

       “那就不学。”逍遥游回答。

       从此这位大哥就在裕铂心中建立起了好形象。

       父亲不听旭长辉的话,倒听逍遥游的。玉帛不悦。父亲的理由是逍遥游虽然年轻但更深远。离骚听出端倪,问弟弟:“旭日东升和不得逍遥,你喜欢哪个?”

       “逍遥游!”裕铂想着他不但让我不学琴,还不想着抢我姐姐。

       “我喜欢玉树临风。”

       “鸣觞你呢?”

       “我都不喜欢。我最好了。”鸣觞自负起来像是莫离骚的亲兄弟。鸣觞也没姓,说好了以后行走江湖就化名莫鸣觞。莫名其妙。

       几个孩子渐渐长大。莫离骚果真再也没有踏出过家门。家里院子宽敞,够他玩。鸣觞偶尔乱跑,回来给他胡吹河边林中的景致,莫离骚毫不心动。玉帛听见鸣觞独自下河,训了他一顿。

       父亲的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他开始教授裕铂占筮的高级课程。裕铂似懂非懂,苦着脸听。他是喜欢读书,但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应用。

       莫离骚被姐姐和未来的姐夫压着学习。他打不过旭长辉——可能快打过了,让玉帛加紧决定在弟弟能打过男朋友前给他培养出好习惯。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玉帛既没见过三岁的天之道也没见过七岁的,一厢情愿地认定他是条好苗子。离骚虽然打得过姐姐,但被未来的姐夫按着挨姐姐打的滋味也不好受。

       鸣觞最清闲,他的家长是底线式教育,只要鸣觞表现超过他们的规定,其余时间自由发挥。父亲夸他是几个孩子里最全面发展的一个。

       昊辰渐渐崭露头角。他小小年纪,已经和师尊一代被并称为阴阳学宗七雅。旭长辉推荐过玉帛,被浪漂萍以玉帛道号不雅驳回;逍遥游推荐离骚,被以名字不雅且没有道号的理由驳回,于是莫离骚给自己起道号剑雅。

       在和旭长辉来往几年之后,有一日玉帛突然被父亲叫过去。父亲问她旭长辉何时来下聘。通常礼节,男女双方在订婚后到结婚前不见面。玉帛随口回答等离骚现在的学习告一段落。

       “等不得了。”父亲说。

       “离骚快学完了。”玉帛说。

       “再等就是三年。”父亲慢慢地说。

       玉帛听懂了。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泪梗在喉咙里。

       父亲继续说:“他人老实厚道,对你又好,你喜欢他,就这样吧。”

       玉帛使劲压着哭腔:“我突然出嫁,他俩怎么办?你再死了,离骚能照顾裕铂吗?”

       “他俩是男孩,自己顾得住自己。”父亲说。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觉得她不行!玉帛气得不想说话。父亲说:“我放心他们,别让我放心不下你。”

       玉帛冷笑:“你还放心不下我过?你什么时候不是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别的都丢给我?”

       难得的,父亲没斥责她不驯的态度,继续说:“你太要强,知进不知退。裕铂如果学你,对他不好。”

       “他自己占卜不出来怎样好?你不是教了他?”

       “他愿意学你。”

       “又是我的错?”

       父亲叹息:“是我没教好你。”

       玉帛紧紧咬住嘴唇,防止自己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你太像我了。”父亲说,“该有个人管着你、看着你……。”

       “你就不需要了?”

       “你的母亲早就不在了。”

       “我就管着你。”玉帛斩钉截铁地说,“你活着我照顾你,等你死了,我不为你服丧!”

       她宁愿在父亲面前发脾气,不愿在他面前哭。

        

       父亲开始强迫裕铂出门。有人请他讲学,他不再拒绝而是说由幼子代劳。很多求问的人听到这话就以为吃闭门羹,有一两个请小先生去,倒也像模像样。裕铂怕人不敢出门,他跟离骚学得爱宅在家里,父亲算着下午讲学早晨就把他打出大门,他在家门口徘徊半天,中午被鸣觞发现,鸣觞陪他去了。鸣觞胆子大,聊得天花乱坠,裕铂渐渐也不怕了。晚上回来兴高采烈地复述,说哥哥也去就好了。莫离骚没兴趣。

       再往后,曾经请父亲讲学的人纷纷来请这位小先生。裕铂年纪轻轻就给自己起了道号:檐前负笈。他拿着谦虚的道号给父亲过目,得父亲首肯。玉帛起道号的时候根本没问父亲。

       莫离骚跟旭长辉学得差不多,死性不改地将笔和字化为剑。玉帛买菜回家,推开大门,一柄利剑飞到她眼前挑起菜篮。弟弟站在院子当中对她鞠躬,感谢姐姐买回他喜欢吃的菜。

       到后来连紫微星宗有时都请弟弟去。裕铂这次不敢托大,死活要求哥哥陪同。莫离骚带了个头罩,跟丹阳侯一左一右护送他,吵了一路,差点打起来。回来裕铂提心吊胆,父亲却像根本不知道离骚出过门。裕铂到晚上良心扛不住坦白,父亲意外平静,只说别再犯了。离骚说哦。以后裕铂再也不敢叫他出门了。

       裕铂快十岁时一次被请去修真院给四宗比他大的小孩讲课,见过面的风花雪月在下面对他挤眉弄眼。裕铂见这种场面就怕。他开始讲,渐渐进入状态。讲完荻花题叶难得地大力赞扬他,力邀他留下来尝尝修真院的晚饭。

       裕铂摇头说不,我姐姐在家里做好了饭等我。

       昊辰威逼利诱,裕铂不为所动,收拾了东西就急匆匆赶回家。还没到家门口他听见家中传来哭声,父亲过世了。

        

       内战爆发时,裕铂十二岁,离骚十八,玉帛二十许,新婚不到一年。她在父亲丧期结婚,没有声张,两人在旭长辉朴素的家中住了一个月就搬回先父遗留的大宅和两个弟弟生活在一起。父亲临终嘱咐离骚可以自由出入,但还是最好离开道域。鸣觞以此为由撺掇他和自己一同出外游览——鸣觞的母亲还活着,父亲却意外死在修真院惨案里,鸣觞不愿再看着熟悉的地方伤心。离骚拒绝,继续宅在家。他真心觉得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挺好。

       离骚在院子里,拿着心爱的玛瑙杆笔在竹简上比划。竹简是姐夫日前送来的,算祝贺他成年。离骚说这不算冠礼才算,旭长辉说所以现在送个简单的冠礼再送好的。姐夫去看望义兄后玉帛把离骚训了一顿。旭长辉只有教书的一点微薄收入,离骚跟裕铂守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殷实家产,剥削穷苦的姐夫干嘛?

       “一个书简花不了多少钱。长姐你脾气这么差,是不是怀孕了?”

       玉帛变色,追着他打。离骚敏捷地躲。他在院子里窝了好几年,不用出院子玉帛也追不上他。

       “师叔!师叔!”

       昊辰来了。他报告宗主被神君请走,至今未归。玉帛闻言面色一变,拉上离骚去问个究竟,心里埋怨着丈夫去找义兄怎么也不将这么大的事告诉她。

       她迎来了更可怕的消息:宗主没事。赴会而死的,是她新婚燕尔的夫君。

       道域已经和平了几千年,如今刀剑两宗突然不由分说攻击学宗,见人就杀,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碧松影迅速应对,一面派人去谈判,一面撤防线死守。连续几个去谈判的人都没有回来,玉帛请命,被义兄驳回,最后去的是逍遥游。

       万学天府靠近学宗外缘,又是存放藏书、仪器等的重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碧松影将平民后撤,自己却带着精锐死守万学天府。玉帛的家在万学天府附近,她劝弟弟跟随众人后撤。裕铂说他考虑。

       没想到,裕铂花一天时间彻查了父亲遗留的资料,第二天告诉姐姐他不走。理由很简单,许多东西是无法移动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被刀剑联军摧毁。

       玉帛坚决不同意,怒斥裕铂。裕铂却铁了心,说着已经着手布置防御阵法。鸣觞的母亲也不肯离开家,干脆搬来和他同住,一老一小打算死守祖宗的遗产。

       玉帛暴怒,下令离骚把他俩打晕弄到后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时有人急报,万学天府被围攻,宗主负伤,危在旦夕。姐弟俩连忙赶去支援。裕铂让哥哥姐姐放心去,说父亲预测他会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次浩劫:神君之死,应的正是父亲多年前预测到的荧惑守心,他们三个都会有惊无险地度过这场灾难,万学天府的防线也不会失守。

       刀剑联军正猛攻万学天府。碧松影打开泽国战图抗衡。失去宗主的两宗将一切怨气都发泄在了嫌疑宗派身上。学宗遭受无妄之灾,百口莫辩,当然不肯后退。刀剑人多势众,悍不畏死,誓要捉拿碧松影为两位宗主报仇。阴阳宗主深受子民爱戴,学宗人不可能同意刀剑的无理要求,反要他们交出杀害旭长辉的凶手。刀剑两军骂他们窝藏凶手,只拿替死鬼糊弄他们。学宗人马怒火攻心,刀剑见状攻势更猛,前仆后继的流血中万学天府的防线终于有了破口。

       孰料,防御打破后,出现的不是意料中的溃败,而是由术法操纵的铺天盖地的精准剑气,反守为攻,将刀剑联军逼远。

       “谁?”联军这边有人问。

       “阴阳学宗,七雅之八,剑雅·莫离骚。”

       那是个很年轻的身影。

        

       碧松影负了伤。他将玉帛叫到身边,对她说:“接下来,交给你了。”

       玉帛明白义兄的意思,放声大哭:“义兄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昊辰他们怎么办,学宗怎么办?”

       “有你,我放心。”碧松影说。

       玉帛不听,伏在义兄身边恸哭:“父亲死了,长辉死了,义兄你不能再丢下我。”

       “为兄不想丢下你们……”碧松影叹息,“为兄时日无多,你要做好准备。”

       玉帛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理好妆,接过指挥权。

       碧松影的去世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玉帛没有再哭。学宗宗主的交替使刀剑联军一度以为有机可乘,新宗主让他们知晓并非如此。咏天涯先重伤失去踪迹,浪飘萍继而受伤,被逍遥游所救。七雅零落。莫离骚想起当时为七雅名额争议的日子,恍若隔世。

       裕铂没受到太多战争影响。他在碧松影灵前痛哭过,大部分时间还是埋首经卷、照顾鸣觞母亲。老人家一朝丧夫,独生子又远走他乡,若非有裕铂朝夕侍奉,可能也会一病不起。离骚有时回家看幼弟,他总能准备好需要的东西,嘱咐哥哥姐姐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肉麻的关心转述给泰玥皇锦会遭到痛斥,离骚干脆只把有用的实物贡上。

       内战刚开始时阴阳学宗曾向紫微星宗求援。从前两宗常有往来,料想逢此大劫友宗不至袖手,岂料紫微宗主从来不惧袖手。现在阴阳学宗站稳脚跟,同仇敌忾反攻,先料理刀宗,星宗倒假惺惺地送来了关怀,还是首席弟子颢天玄宿。泰玥皇锦不想见他,把离骚推出去打交道。

       仙舞剑宗自失玉千城,内部分裂为数派,影响最大的两派之一领导是归海寂涯,另一是改号冷月孤眼的霁寒霄。这时离骚的天之道身份被人挖出来大肆宣扬,多了条他是偷剑贼,偷走了剑宗的持之不败,接着这又全部变成了阴阳学宗的阴谋。

       “下一个打他们。”泰玥皇锦吩咐。

       “持之不败贵为贵宗三不名锋之一,如此轻易被学宗内奸盗走,贵宗该反省自己的防卫了。”荻花题叶说。

      莫离骚说:“道理我都懂,但若我是学宗内奸,当年的天元抡魁为什么不干脆输给我姐?害我被她刁难这么多年。”

       “你懂什么,闭嘴。”

       泰玥皇锦临盆在即,很多事情由他人分担。几番磋商,莫离骚同意归还持之不败,但拒绝回归剑宗,更拒绝离开学宗。

      “我在家待的好好的,干嘛让我走。”他说,“再无理取闹,连剑也不给你们了。”

       来谈判的是归海寂涯派,冷月孤眼派比较直接,过了几个时辰莫离骚得知小弟不见了。霁寒霄直接送信给泰玥皇锦,要求天之道自废双手负剑来见。

       泰玥皇锦把信拍在离骚前面:“你的术法,自废双手能骗过冷月孤眼吗?”

       “不能。”离骚很诚实。

       “把裕铂带回来。”泰玥皇锦说。

       “好。持之不败给我。”离骚说。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剑。自从来到家里,他就仿佛忘记了他还有过一把名锋。

       泰玥皇锦意外地熟视他,很快起身,离骚跟在后面。她利落地到了万学天府一处,凝力解开阵法,示意他自取。

       离骚对姐姐的背影说:“明天我就回来。”

       泰玥皇锦没理会他。

       离骚有了意外的帮手。鸣觞回来了。他踏上道域大惊失色,一路疯了似的冲回家,幸好在玉帛家里见到了安然无恙的母亲。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少年,年纪介于鸣觞和裕铂之间,看着颇老成。少年和离骚见对方佩着剑就打起来,直到鸣觞喊停:“宁弟,这是自己人!”

      离骚颇有些意外:“鸣觞,你回来了?”

       鸣觞上去问他:“裕铂呢?长姐呢?伯父呢?”鸣觞和离骚都跟着裕铂称呼玉帛长姐,但是裕铂只喊离骚哥哥不喊鸣觞,鸣觞也不喊离骚哥哥。

       “现在你该称呼她宗主了。”

       听到碧松影和邻居伯父的死讯被确认,鸣觞的眼睛又是一黯淡,他很快重复问题:“裕铂呢?”

       “我正要去接他。”

       莫离骚只身到了剑行道外。剑宗的几派都出来看这个昔日的神童英雄叛徒盗贼。天之道没拿持之不败,说:“诸位挟持舍弟,意欲何为?”

       剑宗人纷纷骂他叛徒。

       天之道分辩剑为师父所赠以及师父嘱咐自己离开等诸事。剑宗人不知听进去多少,有的说他的话不可信,有的继续指责。最后他们给出了一致意见:持之不败归还,天之道自废武功永远离开道域。

      “八岁时,我为你们赢了天元抡魁,你们要我离开师门;现在,你们伤害我的家人,又想让我离开家乡。拔剑吧,既然你们执意要认识天之道。”

       莫离骚没拔剑。无数携带雷电的剑气从他腰间的竹简手中的朱笔化字,袭向昔日同门今日寇仇。即使霁寒霄亲自杀到他面前时,他也不过以笔为剑,闪过对方断劫,象征性地在其盲眼上一点。霁寒霄怒火攻心。

       猛然,霁寒霄醒悟:“他在拖延!看好学宗小子!”

       晚了。鸣觞和少年已经劫了狱。

       出了剑宗中心就有星宗的人帮忙接应,来的是丹阳侯。泰玥皇锦虽然和他相看两厌,但人品上他们互相信任。裕铂见到哥哥,终于撑不住,顾不得有外人,扑上去抱住哥哥大哭。离骚摸着他脑袋安抚他:“没事,没事,以后不会有事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姐姐得知他在剑宗受的苦楚,抱着他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难过和自责。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沉重的负担,他甘之如饴。

        

       慕容宁在家中行十三,鸣觞随他家人喊他宁弟或十三弟,慕容宁喊鸣觞三哥。这个古怪的排行是因为鸣觞虽然是家里独苗,但自小和玉帛姐弟亲如手足,自诩行三,排在莫离骚后面。他和慕容宁结拜的时候连莫离骚结拜进去了。

       记人名对莫离骚太困难,慕容宁允许他只记最后一个字,并礼尚往来地称呼他离骚。

       裕铂不算太小了,个子也不低,但是受了些惊吓昏昏沉沉。莫离骚背着他,一路和慕容宁、鸣觞、丹阳侯聊。丹阳侯鄙视离骚对弟弟的宠溺,离骚不以为意,鸣觞倒反唇相讥说丹阳侯是嫉妒裕铂有这么个体贴的哥哥。

       “我嫉妒他干什么?他姐可是泰玥皇锦!”

       “你更嫉妒仙逝的姐夫吧。”鸣觞毫不留情。

       救援队伍险些开始自相残杀。

       裕铂先回了家,被鸣觞的妈妈搂在怀里。老人家这才知道乖巧的晚辈被劫走一事。玉帛家里比慕容府冷清得多,裕铂年纪小却颇有地主模样,带着客人四处看。最后慕容宁旁敲侧击地问起他们家那位美人姐姐,问的时候看着鸣觞狡黠地一笑。

       “长姐不在家,她现在应该在万学天府。”裕铂回答。

       离骚说:“一起去吧。”

       他们被拦在了外面。难得一见的逍遥游说有事报告他就好。宗主正在生产。

       生产在道域是危险的代名词。裕铂可以说因此失去了母亲。慕容宁见小兄弟脸都吓白了,关心他,得知原因后觉得道域人真奇怪,他们慕容府的人几乎没有死在床上的。

       逍遥游见怪不怪,让他们要休息就去找昊辰。三人都没有休息的心,三颗心都在产房里。慕容宁见他们这样,好奇心起,也要陪着。最后裕铂和慕容宁一左一右靠在离骚肩上睡了,鸣觞坐在旁边不住点头,最后拿箫管支住下巴。

       黎明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产婆刚出门,一个少年跳起来截住她问:“大人怎么样?”焦急的样子让她想一定是宗主家里人,就不知是两个弟弟中的哪个。

       “鸣觞,礼貌些。”泰玥皇锦微弱的声音说。

       两年未见,她依然一下就听出了鸣觞的声音。

       鸣觞快哭了,冲着门里问:“姊……宗主!我能进去看你吗?”

       “我没事。裕铂回来了吗?”

       裕铂睡得很沉,离骚努力晃他都晃不醒,倒是把另一边的慕容宁吵醒了。鸣觞拿箫管往他头上一敲,裕铂醒了,揉着脑袋反应过来就要往产房里冲,在泰玥皇锦的呵斥声中被鸣觞扯住。泰玥皇锦似乎在收拾自己,一边隔着帘子和外面的人问答。

       “没受伤吧?”

       “没有,鸣觞和丹阳侯帮了我们。”

       “记得上星宗道谢。”

       “谢他做甚!”鸣觞不忿,被宗主姐姐下令闭嘴。

       泰玥皇锦很快出来了。她简单梳妆,气色仍不太好,对少年们微微一笑。慕容宁的眼睛立马就亮起来了,对裕铂说出那句他听过最多遍的赞美:“你姐真好看!”

       “宗主!”鸣觞凑过去抱她。裕铂很不忿,他一个亲弟弟被救回来还没抱呢!鸣觞脸皮越来越厚了。

       鸣觞已经比泰玥皇锦高得多了,赖皮地把头埋在她肩头,微微发着抖。泰玥皇锦浑身酸疲,却没推开他,而是象征性地抬手回抱他,说:“你没事就好。”鸣觞这才松开她,回到朋友们身边。

       离骚和裕铂都看着姐姐。泰玥皇锦对他们淡淡地笑,重复那句话:“没事就好。”

       “姐……”

       “看(kān)孩子去。”

       泰玥皇锦转身走了。四个少年愣在背后。慕容宁先忍不住笑起来,笑得肩膀一抽一抽。莫离骚认命地站起来,进去看(kàn)小得不像人的小外甥。

        

       内战在莫离骚冠礼时落幕。没人给他加冠。父亲一年多以前去世了。亦师亦友的姐夫的逝世只比父亲晚几个月。临书玉笔旭长辉教了他七年,从他刚满十二岁到他几乎满十九岁,执着到让固执的父亲承认这是值得女儿托付终身的良人。

       父亲当时说离骚可以照顾自己。他真的可以吗?他已经弱冠,姐姐在同样的年纪早已全面照顾起整个家,姐夫在他这个年纪早已小有名气。莫离骚也有名气,剑宗一战后他的声望甚至直追七雅。但这个时候,他佩着持之不败,想起许多许多年前自己在雾里迷路,茫然而执着地敲着家门。想起开门的姐姐明艳的脸庞鲜明的神情,想起父亲先将大衣裹在这个他还不认识的小孩身上。

       他心绪纷乱。隔着门帘,他看到姐姐坐在地上,翻着什么。

       莫离骚望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她还是那么美。和他八岁时,他十二岁时,他十八岁时,眼中的她,一模一样。崇贤应该是在哪间屋里睡着,她才有时间翻阅父亲的遗物。

       莫离骚拿了个垫子走过去,对她说:“长姐,地上凉。”

       “我的功体不碍事的。”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坐在了他递来的垫子上。她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对他说:“离骚,你看。”

       那是父亲的笔迹,语句很古,离骚倒能毫不费力地阅读。大意是母亲死后父亲写给母亲的信,诉说他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人如何艰难地生活,如何思念她,有时任性地埋怨她丢下自己,有时对她道歉他连累她托付给他的儿女受苦。

       “我本来常想,既然他知道自己照顾不了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去找母亲。现在看来,可能早些去对他更好。我不该想累他多活那三年。”

       是你想去……

       泰玥皇锦的笑淡淡的话也淡淡的,莫离骚却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透过泰玥皇锦的眼睛他看到院子里的天空,宁静的蓝色里有几朵流云。

        

       剑宗的内斗也告一段落,归海寂涯派大获全胜。他来和莫离骚谈判,不要求对方解释许许多多,只要求他人剑归根。

       莫离骚递上持之不败,拒绝了回归剑宗的要求。

       “阴阳学宗就是我的根。”

       “你和阴阳宗主一家毫无血缘关系。你八岁之后才与他们相识,亲缘也有限。”剑宗方提出异议。

       “仙舞宗主说的是。在下的意思是,我和阴阳宗主就要结婚了。”莫离骚说。

       归海寂涯瞠目结舌。

      “我今天代表阴阳学宗与阁下见面,送还持之不败。若阁下有其他事宜,我会回去请敝宗主过目。”

       

番外:

       过了几年,鸣觞:我决定道号叫入道歧音。

       天之道听到入(日)道,惊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鸣觞:少自恋,我想日到歧音。

       天之道:歧音?这是什么花柳病的别名?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花:还是某个女生的别名?

       天之道:还是昊辰你的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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